茜雪正色道:“玩笑归玩笑。但我有一句话,别人也就罢了。你生成这般样子,就如同藏在匣中的美玉一般,凡夫俗子是留不住的。注定要得富贵的人,怎好说那些求着放出去的丧气话?”
晴雯明明知道茜雪说这话的意思,无非是说自己生得貌美,将来必然是宝玉的姨娘之类。但是一则此事只是下人们互相揣测,并未作准,二则她一个年轻女孩家,也不好直接认领这话的,三则她心里也有几分抗拒。故而大声道:“注定要得富贵的人?谁?莫不是你自己?你这些日子逢人就夸咱们那胭脂好,连太太房里的彩云彩霞她们也要从那江家铺子买,这般出力,将来必定多得花红。你将来不得富贵,又有哪个配得富贵呢?”
晴雯虽是玩笑话,但却无意间触动了茜雪的心事。茜雪不由得脸微微发红,嗔道:“你还好意思说嘴!都是我在到处忙碌,难道铺子红火了,你将来不多得花红吗?我把你这促狭鬼!”一面说,一面扑过去就要挠她的痒痒。
两个人笑闹做一团。
来顺在车外听见她们的笑声,只觉得天朗气清,烦恼尽忘,低声吩咐车夫一句,微微眯了眼睛,转头看街头数不尽的人流如织,道不完的繁华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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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正值春日,燕草如丝,碧玉初成。因薛姨妈做生日,一大家子女眷俱在梨香院,院子里摆了一台小戏并几桌酒,热热闹闹围坐一团。
除大夫人邢氏告病、贾珠之妻李纨孀居不便出席外,贾母、王夫人、凤姐等都在席上,薛姨妈、薛宝钗在旁陪着。贾宝玉原本坐在贾母身边,因他闲不住怕拘束,就跑到三春那桌席上吃酒,袭人、麝月两个在旁边贴身伺候着。
当日绛芸轩中除了绮霰、秋纹看家以外,几个大丫鬟都来了。只是袭人麝月在旁边伺候,其余几个人在旁候着,预备不时之需。
薛家办事甚是周到,亦差人送了瓜果茶点来照应。茜雪和晴雯两人正凑在一起,一边吃些茶点,一边说些闲话,猛然间看见檀云愤愤然走过来道:“咱们爷这脾气,说来也是奇了,若是来时,固然是雷厉风行,可这走得也快。这才多少时日,就仍好得跟没事人一样的了。”
茜雪和晴雯对望了一眼。绛芸轩里哪个大丫鬟是省油的灯。她们都知道这是檀云在抱怨贾宝玉明明年前冲着袭人发过脾气,转眼就抛到九霄云外了。可是贾宝玉就是这么个记好不记坏的脾气,她们也都不是第一次领教了,故习以为常,泰然处之,谁也没理会檀云的话茬。
檀云见没人理她,颇不甘心,又道:“那位平日里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的,倒是个机警人,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就上去了,如今这两个人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也不互相吃醋,真是奇了。”压低了声音说:“听说就是咱们爷发脾气那一夜,是那位伺候了一夜,你们可知道?”
茜雪和晴雯这才知道檀云说的是麝月。麝月一向和袭人走得近。年前宝玉因五十两银子发脾气,不叫袭人管账,倒成了麝月的一次机遇,麝月不知道说了什么话,竟说服袭人,不声不响伺候了宝玉一个晚上,非但没有为此和袭人闹翻,反倒两个人更加同进同退了,惹得这群丫鬟大呼离奇。
可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以晴雯在宝玉身边服侍了那么久的经验来看,宝玉心中,但凡年轻水灵的女孩子,都是好的,他是不挑的。故而爬床容易。
但若说爬床后能有什么优待,那却是痴心妄想了。碧痕到后来什么也没捞到,反倒混得连芳官都不如了。麝月也是平平。袭人倒是捞到了二两银子一吊钱,可那是她投靠王夫人得来的赏赐,若是王夫人知道她早年和宝玉做下的那些事,还不定怎么呢,也做不得准。所以晴雯始终不明白,这些女孩子自轻自贱,前赴后继一般爬宝玉的床,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又有什么,忙着年里那一摊事时,不就已经和好了?你若是有能耐,能直接担了咱们房里这一摊子杂事,想来爷必然也一时半时离你不开。”茜雪冷笑道,横竖她和袭人已经算撕破脸皮,也不必在背地里继续粉饰太平,“若说你羡慕那一位,就更容易了,她做什么,你跟着做什么便是。”
檀云能跑过来和茜雪说话,当然不是为了要入袭人这一伙的。她撇撇嘴,极是不甘:“我自然看不惯她们整日里发号施令,把些紧俏的活自己拣了,倒推些难缠的活过来叫我们头疼。”
茜雪笑了起来:“好妹子,你难道不知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们眼中难缠的活,在我们看来却未必呢。譬如说那针线活,袭人做个肚兜就能做上大半年,日里做久了还要说头晕,换了晴雯来做,不过三五日工夫,也就做好了。如今宝玉身上的针线,但凡贴身上穿的,哪个不是晴雯做的呢。前些时候还有些老妈妈不知道咱们房里的事情,以讹传讹说晴雯懒,不喜欢干活。如今她们单看看这些针线。可没什么人再敢说嘴的了。”
檀云讪讪道:“虽是如此,但这世间谁又能像晴雯这般手巧呢?”
几个人正说话间,突然见麝月走了过来,高声道:“你们都杵在这里做什么?宝二爷喝醉了,还不快过来搭把手!”
晴雯等人都不知缘故,只得起身随麝月过去。
第51章 圈套
待走至席间时,才发现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俱不在席上,想是贾母老人家身子乏,劳累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先去了。只有贾宝玉、林黛玉、三春姐妹数人,疏疏落落坐在一席。主人家薛姨妈、薛宝钗也不在,想来或是送贾母、王夫人回去叙话,又或是后宅有那要紧的事临时走开。
贾宝玉眼见是趁着贾母、王夫人不在跟前,有意放纵,又禁不得姐妹们的怂恿,吃多了酒,两颊红得如染了胭脂一般,眼饧骨软,被袭人半扶着,站也站不住。
旁边李嬷嬷慌得手忙脚乱,大声抱怨着:“我的小祖宗,我不过走开一会子。一时照应不到,竟成了这般模样,这可如何是好?”
她年老喜静懒动,自忖贾母和王夫人俱在席上,一时走开亦无大碍,在旁边下人席上多吃了几钟酒,不料回头竟看到宝玉醉成这个样子。
她是贾宝玉奶妈,若是宝玉有什么差池,行止失当之处,她也难逃干系,故而分外紧张。东张西望之下,只想找到能担事的,不想此间主人薛姨妈、宝钗等人一个不在,急得直跳脚。
袭人和李嬷嬷本就有些不对付,两人暗暗憋着劲儿争绛芸轩中的主事权,此时听李嬷嬷话里话外的意思,颇有责怪她看护不力的意味,当下笑道:“这又算什么大事?姨太太家里新聘的这个厨子烧了一手地道的淮扬菜,人人都说好,连老太太也赞不绝口的。宝二爷这才就着菜多吃了两杯。姨太太不比别人家里,若果真醉了,索性在这里睡上一觉,却也没什么。”
李嬷嬷冷笑道:“人人皆说你是个妥当人,怎能说出这等话?如今薛大爷不在屋里,姨太太家中都是娘们儿,宝哥儿虽说年纪小,也断然没人在人家家里叨扰的道理。”
袭人想不到李嬷嬷竟会在这么多人面前下她面子,不由得脸上一白。只是李嬷嬷是贾宝玉奶妈,连王熙凤这些人见了她也要敬上三分的,袭人如何敢和她在人前针锋相对吵架顶嘴?只得低了头不说话,那眼圈却已是微红,一副受了欺负不敢出声的委屈样,在场众人见了,口中虽不说,心中多有同情她的。
李嬷嬷见袭人装成这副可怜相,如何不知道她的用意,更加生气了,指着袭人的鼻子就想开骂,恨不得让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知道袭人心口不一的嘴脸。
麝月在旁边忙笑着打圆场:“李奶奶且息怒。李奶奶也说宝二爷年纪小,姨太太也是自家人,又有什么打紧?或是咱们伺候着宝二爷在旁边厅上休息一阵子,缓上一缓,或是寻了几个人扶宝二爷家去休息,都是使得的。凡事但听李奶奶示下。只要静悄悄的,莫要为些小事惊动老太太就好。”
她姿态虽是恭敬,却不卑不亢,最后拉出贾母的名义,要李嬷嬷安静下来,否则就是“惊动老太太”的罪名。
李嬷嬷固然年迈昏聩了些,如何听不出这小丫鬟的意思?面上愈发生气,但也不敢再发出太大的动静了。
“既是如此,索性去后厨要上一碗醒酒汤来,给宝玉喝了,不就得了?”林黛玉看得好笑,不由得提点他们。
林黛玉原本是一番好意。她和李嬷嬷没什么交情,倒是因了宝玉,和袭人有些情谊在。她说这话不是为了偏帮李嬷嬷,她只是觉得李嬷嬷说的在理,贾宝玉一个半大小子,确实不适合在孀居的薛姨妈家中休息,更何况薛姨妈家还有一个薛宝钗呢,那金玉之说,足够贾府里那些无事也要生非的下人们以讹传讹了。
林黛玉料想以袭人平素待贾宝玉之尽心,必然会考虑到这一层,喝上一碗醒酒汤,快快打发宝玉离开这是非之地是正经。
岂料她一句话说完,李嬷嬷连连点头赞成,袭人却仍然垂着头不说话,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半晌,才犹犹豫豫开口道:“林姑娘说得极是。只是此时主人家不在,总要等到宝姑娘回来才好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