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平和晴雯都见惯了宁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头回见他竟肯低下头来软语相求,都觉得甚是诧异。他们其实和宁珏年龄相仿,论辈分更是比宁珏高,眼见他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是仍旧像先前那般硬邦邦顶了回去,倒像是在欺负他了。
穆平一念至此,便有了主意,向晴雯低声道:“我在前头等你。”慢慢往前走了几十步的距离,在那里不动了。这个距离既不至于听到宁珏的话教他尴尬,也不至于见晴雯有个什么闪失时候救援不及。
宁珏原本是借着心中一股子郁闷不平之气,一径到了此处,眼见穆平这般大度,反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文韬武略俱有小成,惟这男女情爱一道,一直以来自有那各色粉黛上赶着恭维,他只消拒绝或者接受罢了,从不曾主动对人示好,于此道颇为生疏。
晴雯见他突然间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不免起了怜悯之心,暗道:“便是从小生在皇家,又有什么意趣?听说清平王自幼便由严师教习文武,寅时起身,入上书房读书,早膳后要跟随忠顺王爷学着料理公务,午后要练习骑射相扑,夜间还要修习诗文史乐等,这般日复一日,极是辛苦。想来他素有贤名,必是于外头的事上有些能耐,只是于内里怕是无趣得很,也亏得芳怡不嫌弃。”
想到这里,晴雯面色越发和缓。宁珏见她一双妙目注视着自己,目光里隐隐有鼓励之意,遂将自己对她的情意结结巴巴一并说了,末了道:“我并非好色之人。你们送我的那四名女子,我都早早转手赏了别人,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心中挂念者,惟你一人罢了。”
晴雯耐着性子听了许久,听宁珏将她夸了一通,说她如何温柔贤淑,德行出众,何况又有情有义,忠勇无双,听着听着,倒似不像在说自己,倒像是在说一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了。她听着听着,突然间心中雪亮:宁珏心中爱慕之人,绝非是她本人。那只是宁珏对当今之世也有许多不满之处,只可惜有心无力,徒呼奈何,只得默默愤怒,愤怒之余,阴差阳错之下寄情于她,在她身上寄托了种种期许,从而幻化出来的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子罢了。
“我……我实是放不下你。若你肯时,我便禀明父王母妃,休了刘氏,娶你做正妃,如何?或者,我们一道私奔去?”宁珏梦呓一般说道。
晴雯听到此处,心中甚是惊诧,她先前便猜着宁珏或许是失心疯了,如今看这副光景,只怕十成里头有八成了。
“王爷又在这里说笑呢。”晴雯见宁珏向她伸手过来,吓了一大跳,慌忙躲避。
宁珏见到她这副模样,已知其意,面色苍白,僵立当场。
“小王爷!小王爷!太子殿下唤你回去呢!”正在这时候,又有两骑打马而至,两个太监模样的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正是太监夏守忠,他看着倒似比从前老了十岁一般,面目里透着黑气,满脸的皱纹。
“小王爷,太子殿下说了,虽是刘将军张扬跋扈了些,但到底是您老人家岳父,您若想与王妃置气时,也要略收着点,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哪。”夏守忠在这里老泪纵横,痛心疾首道。
晴雯见这般模样,情知不便久留,正巧穆平从那边赶过来,两人忙向宁珏遥遥行了一礼,便自顾自离去了。
“方才宁珏同你说什么?”穆平终于忍不住问道。
晴雯抿嘴一笑。“不过是小孩子说些梦话罢了。咱们做长辈的不可同他当真。”又道:“只是如今皇家人才凋零,这江山社稷,将来只怕要落入他的手中,倒让我忧虑起来。”
穆平紧紧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又有什么好忧虑的。这些又同咱们什么相干?难道还能少得了你我一口吃的?”
见晴雯面上有嗔怪之意,忙改口道:“方才是我在说笑。从公而论,他到底自幼得名师传授,底子不错的,如今虽是年轻,还嫌稚嫩些,但太子殿下春秋鼎盛,便是登基为帝,只怕还有几十年的光景,他大可以慢慢历练起来,将来文治武功,足以当事的。”
“再者,”穆平意犹未尽一般继续说道,“自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但王公贵族之家如是,便是那天家,亦是如是。若是那德才兼备,肯泽被万民者,自然能积得阴功,庇佑子孙。若是不修道德,横征暴敛,自会有黄巾赤眉之属揭竿而起,另迎有道新君上位。”
晴雯听得瞠目结舌,呆呆问道:“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语。你心里明白也就算了,为何要这般宣之于口?”
又问道:“胡先生赠我的那本书,想来你定然暗中翻看过了?”
穆平笑道:“你我夫妇一体,他赠给你的书,我便翻看一回,又有何妨?”低声向她道:“经此一役,只怕天底下畏惧青莲反贼作乱者,家中都要藏一本《姽婳将军小传》了罢。虽只是满纸荒唐言,写些闺阁风月之情,但细细读来,自有深意,连那天下兴亡,家族盛衰都在里头了。若我说时,还得请几个博学大儒,好生将这本书解上一解才是。”
晴雯又是好气又觉好笑:“青莲教贼人推崇的杂书,朝廷不忙不迭禁了,竟要请几个博学多才的大儒解上一解?这又不是传说这里头有什么恒王宝藏的时候了。”
穆平和她闲聊至此,突然间心头一动,半是玩笑半认真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据我看来,这书却比那什么恒王宝藏还要珍贵呢。这等奇书,若遇到那贤明大度的君主,只怕付之一笑,或是请了博学大儒去注解,这便是盛世到了。等到列为禁书,犹在那里穿凿附会,说什么语含诽谤,意多悖逆的时候,离乱世也就不远了。你说为夫说的是也不是?”
晴雯诧异半晌,笑道:“我虽读过书,也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罢了,哪里懂这么许多?只听得什么盛世乱世的,心惊肉跳得紧。”
穆平忙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咱们只是平头老百姓,过日子要紧。老百姓只要四海清宁,风调雨顺,又有什么值得忧心呢?”说话间已是到了客栈门口,两人便进去了。
茜雪见他们平安归来,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自是欢喜。此时行装早已打点妥当,不愿南下的下人们早已遣散。次日众人共乘一艘大船,将京城中那些熙攘纷争皆抛于后头,一路南下而去。
第317章 结局(上)
天高云淡, 丹桂飘香。转眼间又到了天下士子秋闱应考的时节。
此时已是青莲教的叛乱平复后的第三个年头。平乱之时,为首的明王早施以极刑,余者大小头目亦有许多剿首示众的, 其余乌合之众, 早四散逃逸, 再兴不起什么风浪来。故而四海皆定, 宇内清宁,更兼这几年风调雨顺,竟是百年一遇的好光景。
故而这金陵城中, 自是更加热闹非凡, 来往四面八方的士子们聚集在茶社酒楼之上高谈阔论,吟诗作对, 正是书生意气, 少年风流。
此时众人都围在一处,看那雪浪纸上头传抄的诗文,正是一首《姽婳词》, 一人在跟前高声诵读, 其余人在底下纷纷赞叹道:“叱咤时闻口舌香,霜矛雪剑娇难举。不知道从何处想来!实是绮靡秀媚之至,寥寥数字便已将姽婳将军林四娘的情态画得入骨。”
又有人感叹道:“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这几句亦是布置得极妙, 叙事辞藻华丽之至。怪道流觞宴上能凭了这一首《姽婳词》拔得头筹。佩服!佩服!”[注1]
茶社里也有那新来的书生, 见了这副热闹进项, 忙拉住旁边人, 拱手打听道:“不知这诗的作者是什么来头?为何一干人竟对他推崇成这个样子?”
被拉住问的那人忙说道:“原来你竟不知!这诗的作者姓贾, 我辈皆尊称一声宝公,正是我金陵人氏, 从前开国之时,分封了八位国公,那独占其二的贾家,便是他家。后来那八公前后犯了事,皆没落了,贾家也被抄家削爵,幸有这位宝公力挽狂澜,去年恩科之时,接连中了举人、进士,在御前替贾家洗清了冤屈。”
新来的那书生听了,大惊道:“原来竟是昔年作《节妇吟》的那位宝公吗?此人不仅文章写得好,于诗词一道更是才情不俗。听闻他老人家虽年纪轻轻,却已经接连中了举人、进士,替贾家平反、光耀门楣自不必说,更是得圣上钦点特批,进了翰林院,这是莫大的荣耀呢!”
先前那人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宝公却真正是位隐逸之士。今春清平王主办流觞宴,不知道为何竟以一本书坊里的闲书《姽婳将军小传》为题,教赴宴的诸位当场写一篇诗词,宝公便凭这首《姽婳词》一举夺魁。一时间长安纸贵自是不必说,许多世家子弟更是登门,备了重礼,说要拜他为师,都被他拒绝。偏生这节骨眼上,宝公的母亲王氏病逝了,若以他才学,走门路要朝廷夺情,亦非难事。只是宝公自家无意仕途,直接报了丁忧,辞官而去。连清平王都感叹不已,只说可惜呢。”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见外头鼓乐声起,一阵吹吹打打拥簇着大红花轿过来了,两人不免顺着窗口往楼下看了一眼,见那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不禁咂舌道:“这又是哪个豪门大族要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