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有一个中年书生在旁边笑道:“原来你们不知道。这却是穆家办喜事。却也不是穆家人,是穆夫人的兄长如今住在穆家,在那里娶妻呢。”
那两人闻言亦是吃惊:“是顺义侯穆家?”
那中年书生点头道:“正是他家。先前平乱,顺义侯不惜倾家荡产捐了许多财物充作军饷,故而立了大功。圣上有意封他为郡王。他执意不肯。更是辞了爵位,和夫人隐居在这金陵城中。他那夫人,生得极是貌美,更兼一手好女红,在金陵城置办了许多织机,在那里办了个丝绸作坊,他家更是兼办着许多海上的生意,正是富甲一方。”
那两人听了不免崇拜非常,问道:“先生是何方高人,焉能知道这许多?”
那中年书生得意一笑道:“不瞒两位,我亦姓贾,从前也曾出仕,和荣国府贾家有几分渊源。想当年穆夫人在荣国府当丫鬟时,我还见过她哩。”
那两名年轻人见中年书生说话颠三倒四,不伦不类的,忙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面阔口方,直鼻方腮,相貌倒也端正,只是面上许多皱纹,显现愁苦之色,身穿一件揉皱了的长衫,颇为寒酸。两人一念灵光,突然醒悟,问道:“阁下莫非便是贾化贾时飞?”
那中年书生高兴道:“两位竟知道我的大名。在下正是贾化贾时飞。别号雨村,两位唤我雨村便是。”
那两名年轻人闻言立时变了颜色:“呸,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贾太师啊。你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忘恩负义、卖友求荣之事早已天下皆知,早被罢官永不叙用的人了,这会子混在这里做什么!”
旁边的士子们听到这话,纷纷往这边看过来,听说是那忘恩负义的贾雨村来了,一个个面上皆有鄙夷之色。
贾雨村无奈,只得慢慢走出茶社,却一眼看见外头道上一个青年乞丐正在向一个商人模样的人纠缠。贾雨村一眼望过去,见那个商人颇为面善,又低头想了一回,不是旁人,正是冷子兴,忙招呼道:“子兴兄如何到这里来了?”
那古董商人冷子兴自贾家抄家削爵之后,便寻了个由头休了周瑞家的女儿,只身一人在外头闯荡,因时运不济,却也三更穷五更富的,他见着招呼他的人是贾雨村,倒不嫌弃,只笑着说道:“许多年未见,犹记得当年姑苏智通寺外酒肆中相见之时,与老先生相谈甚欢。如今再度相见,实是你我有缘。正是他乡遇故知,当浮一大白!”
于是二人胡乱寻了一间小小酒肆坐下,冷子兴提起从前之事,向贾雨村道:“先前那名乞丐不是旁人,正是宝二爷从前的小厮茗烟。他却是个痴心的,早年听说为了一个丫鬟,被宝二爷发落到城外田庄里。颠沛流离了许多年,这会子还在打听那个丫鬟的下落呢。那丫鬟也是个人物,先后伺候过宝二爷、假王孙,还曾嫁到外头与一个行商做小。可惜时运不济,如今已是被大房撵了出来,不知道是流落烟花巷,还是到什么地方去了。”
贾雨村心不在焉感慨道:“若果真如此,一个小厮,一个丫鬟,一个乞丐,一个烟花女子,倒也配得过了。我记得茗烟是个精明能干的,若是他们二人果真结为夫妻,从此有商有量,夫唱妇随的,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冷子兴冷笑道:“话虽如此说,但世人多贪慕富贵,只怕那丫鬟一心想着攀高枝,却不想嫁给一个乞丐呢。”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又喝了几杯酒,复又说起穆家娶亲之事。
原来吴贵欲娶的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平儿。那平儿自跟随着贾母回到金陵,怀胎十月生下一个男婴,阖宅欢喜。其后贾宝玉参加恩科,接连中了举人、进士,贾家亦得以平反,贾琏等人从北边归来,贾母便张罗着要让平儿的孩子认祖归宗,又说要让平儿扶正。
这本是天大的荣耀,偏平儿说已替琏二奶奶诞下香火,便算得功德圆满,只求这个孩子仍寄在琏二奶奶名下,自家又在那里求恩典,一心求去。
贾家上下无不诧异,忙问缘故,却见平儿主意已定,没奈何只得允了。平儿便嫁了穆夫人的兄长当续弦。
冷子兴感叹道:“这位平姑娘一向是个善心人。只怕是从前琏二爷的行径着实寒了她心,索性报恩之后一刀两断,另嫁他人,将来必另有一番天地。”
贾雨村这时候三餐不继,缺衣少食的,怎能顾得上旁人之事,只管敷衍几句。冷子兴见他精气神都不比从前,连那些斯文书生气也没有了,渐渐话不投机起来,于是又喝了两杯酒,说了一会子话,便自顾自散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参考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第318章 结局(下)
堪堪又是数载的光阴。
谁知京城中突然传来消息, 说圣上勤勉政事太过,一日忽得了急病去了,清平王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于是朝中人事暗换, 颇喧闹了一段时日。又值宫中大火, 那位年轻的皇后娘娘竟然折在火里了, 少不得一番问责,罢黜流放多人。紧接着后宫选秀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这回不光京城, 连同天下各省的那些世宦名家都心思浮动起来。
这日维扬城外, 却有一辆大车缓缓驶下官道。那大车行到乡野村落之旁,山环水旋之处, 再也行不动时, 却从车里跳下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只见女子长挑身材,蜂腰削背,高高挽着一头乌发, 不是旁人, 正是鸳鸯。那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相貌颇端正,身着青衣,做书生装扮, 只是看上去腿脚不大利索, 手中驻了一根拐杖, 却是胡长忧。
胡长忧向鸳鸯道:“娘子, 你看前头茂林修竹, 依稀隐着一座庙宇,虽有些颓败, 但院子看着颇大,正是一等一的清幽去处,咱们若是去那边赁一个小院,住上一段日子,岂不清净?”
鸳鸯笑道:“妙极!”忙搀扶着胡长忧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只见那寺庙前头有一匾额,上头写着“智通寺”字样,大门半开半合,旁边有两个小童,扎着朝天小辫,在周围空地上扑蝴蝶玩耍。
胡长忧见那两个小童一男一女,皆穿红着绿,粉雕玉琢一般,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齐整的孩子!”
正说话间,那智通寺的大门“吱呀”一声全开了,一个女子端着木盆从里头走了出来,口中叫道:“少爷小姐莫要贪玩,仔细夫人知道了罚你们写字!”
忽而看见鸳鸯和胡长忧两个人,一惊之下,驻足立在那里,再看了一看,不觉叫道:“这不是鸳鸯姐姐吗?”声音里又惊又喜。
鸳鸯闻言,忙将那女子细细打量,才见不是旁人,正是麝月,不由得也叫道:“你不是跟着晴雯去金陵了吗?如何又在此处?”
麝月笑道:“说来话长,说来说去都是要躲避征召的缘故。如今老爷夫人全家都到了这边呢,过几年还要预备着出海呢。”又看了一眼胡长忧,压低声音道:“这位莫不是胡先生?看着倒和前几年不大一样了。”
麝月忙请胡长忧和鸳鸯进智通寺,又忙着往里面禀报。晴雯闻讯后和穆平亲自来迎,穆平自和胡长忧在前头说话,晴雯和鸳鸯在后头闲聊。闲聊之时,鸳鸯才知道在智通寺门口见的那两个小孩子便是晴雯的孩子,不由得感慨道:“一晃眼的工夫,你连孩子都这般大了。”
晴雯笑道:“我辈皆俗人,只想过些安生的小日子。因世人皆说多子多福,少不得一番辛苦,挣命生了这两个冤孽。——若非被他们拖累,早几年我们便出海,去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了。”
鸳鸯道:“如今你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已是足以交差了。这会子再说什么逍遥自在的日子也不迟。”
晴雯摇头道:“说到底我还是怀念做闺女的时候,那时候在大观园中无忧无虑的,那日子真正如神仙一般呢。”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见一个小姑娘从外头经过,在那里嚷道:“我不学绣花,也不学弹琴。”旁边想是有丫鬟阻拦,便在那里叫嚷。
晴雯听见,忙吩咐道:“把表小姐请进来。”
果见咏荷带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进来了,虽是才留了头发,眉目却颇见清秀,十足的美人坯子。
鸳鸯见了,惊诧道:“想来这便是你表嫂灯姑娘留的那个孩子?”
晴雯点点头:“表哥有幸,竟娶了平儿姐姐,平日里自然和睦,对这孩子也是嘘寒问暖,颇见关切。只有一样,这孩子耍小孩子脾气时却不够严厉,须得我从旁多多训诫。”
便向那小姑娘道:“但凡女子,都讲究一个德容言功。世人皆是这般评判,你若不学女红,又不肯学着琴棋书画怡情怡情的才艺,将来如何觅得好婆家?”
那小姑娘大声道:“横竖我将来不嫁人便是了!嫁人又有什么好的,一个人清清静静过着才开心呢。”
晴雯听了,哑然失笑,同鸳鸯对望一眼,才叹道:“幸亏平儿姐姐和表哥今日不在,不然的话,听了她的话,还不定如何伤心呢。”
鸳鸯连忙道:“从小娇宠大的小女孩如何肯嫁人?这足以说明你们平日里养得好。”又向那小姑娘戏谑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若不嫁人时,难道教你爹娘养你一辈子护你一辈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