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起突然,琥珀和金文翔媳妇等人犹在发呆,晴雯却因心中有所防备,见机极快,一看见剪刀便冲上去,两人争抢一阵,到底是晴雯占了上风,将那剪刀抢下来,远远掷在一旁。
晴雯柔声劝鸳鸯道:“你便是心里不愿意时,只消向老太太禀明便是,何苦为难自己?”
鸳鸯仰头看着晴雯,忍不住悲从中来来:“人皆说同人不同命,偏我命苦!”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贾母面色阴沉得如狂风暴雨前的天色,浑身颤抖,只在那里反复道:“原来他们皆是哄我的!背地里只这样算计我!”
鸳鸯嫂子听了这话,吓得浑身哆嗦,只跪在那里连连磕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便是琥珀这些久在贾母身边服侍的,也从未见过贾母发这么大的火,也呆在那里,屏神静气,垂手而立,一言不发。
晴雯本是个伶俐人,这些日子得贾母悉心点拨,这般旁观之下,却早已明了贾母发怒的根源。
论理,鸳鸯虽是贾母身边的第一爱将,但是自家亲生儿子若要求了过去当妾,碍于情面,贾母也是不好不给的,除非有别的什么理由。
但贾赦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娶鸳鸯,却不仅仅是好色那么简单。鸳鸯虽有几分姿色,可贾赦院子里的姬妾,又有哪个不是钟灵水秀、年轻美貌的,何必为了娶鸳鸯冒着得罪贾母的风险?
故而贾赦娶鸳鸯的用意,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贾母的那些私房。如今贾母年纪大了,比她年纪更大几岁的赖嬷嬷已是去了,贾母又还能几年春秋好过?而贾母的私房钱,日久年深积累下来,是个极大的数目,皆由鸳鸯负责打理保管。只要娶到鸳鸯了,她岂有不偏着自家夫君的道理,将来争夺贾母这些私房时,自是无人能和贾赦匹敌。此计所谋深远,甚是毒辣。
贾母当国公夫人这么多年,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贾赦的这点小伎俩,她岂有看不透的?她一辈子锦衣玉食,地位尊崇,岂料临老之时偏偏被亲生儿子这般算计,这才气到了暴怒失态的地步。
而鸳鸯之苦辞,也含深意。一则她在贾母耳濡目染之下,只怕也看穿了贾赦纳她当妾的用心,她是贾母这边的执事大丫鬟,荣国府众丫鬟中的第一人,自然不愿为了贾赦一个姨娘的许诺便背叛贾母,惹一身膻。二则贾赦年事已高,院中姬妾众多,风气不正,她一个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自是不愿当这人的小老婆,红颜屈从枯骨。
此时内室之中,贾母气得浑身乱颤,鸳鸯跪在那里默默流泪,琥珀、鸳鸯嫂子等人噤若寒蝉,只晴雯一人站在那里,想着这场面要如何收拾,忽然间灵机一动,走上前去,向贾母陪着笑脸说道:“老太太休要恼怒。老太太仔细想想看,必定是老太太会调理人的名声传得太远,也怨不得大老爷想向老太太要人了!似鸳鸯姐姐这般心性豁达清明、处事精干、忠心耿耿的人,又能有几个呢?怨不得旁人眼红。莫说大老爷,便是我,也想厚着脸皮开口,向老太太讨这个恩典呢。”
晴雯今非昔比,是过些日子就要成侯爵夫人的人,贾母自然要给她几分面子。故而如今她开口,任人都要掂量一番的。贾母听她说话,脸上怒色渐渐敛住了,见她夸说自家会调理人,禁不住浮现笑意,待到听她说看好鸳鸯,欲要讨恩典时,却不由得心中一动。
“琥珀,你先带鸳鸯她们出去,在外面候着。”贾母吩咐道。
等到琥珀扶着鸳鸯,金文翔媳妇垂头丧气跟在后面退出屋子,贾母才转头问晴雯道:“我素知你同鸳鸯交好,必是偏着她的。如今你有什么主意,不如说出来听听。”
晴雯心中主意已定,笑着向贾母道:“老太太明鉴,鸳鸯对老太太忠心耿耿,如今不惜大闹一场,也要拒婚,自是为了老太太。想来老太太这边也舍不得鸳鸯,只是大老爷那边,却又不好推辞,虽可寻些借口,推却一时,但大老爷那边从此落了面子,只怕会记在心里,耿耿于怀。”
贾母听晴雯竟能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很是。鸳鸯是个好孩子,服侍我这些年,很是贴心。我原预备着再过几年,与她寻一门好人家,风风光光发嫁出去,也不枉我们这些年的主仆情谊,谁知竟出了这个事。我虽能护住鸳鸯这孩子一时,却护不住她一世,再过几年,我眼睛一闭人走了,她已是将大房得罪得透透的了,将来又要怎么办?又有谁来护她?”
第204章 拜帖
晴雯笑道:“老太太是素知我秉性的, 直爽有余,实是个烈性子。老太太这几日也常说怕我性子太急,反倒误了大事, 说必要寻两个心思玲珑的姐姐放在我身边, 才能放心。若说老太太身边最得用的, 便是鸳鸯姐姐了, 如今她又出了这样的事,倒不好在府里久留了。只是不知道老太太可否割舍得下?”
贾母闻言心中一动。
舍是自然舍不得的。鸳鸯这丫鬟样样周全,有她在时, 贾母院中事事皆是妥帖的。更何况鸳鸯知进退, 懂分寸,是个真正有心气、有格局、有忠心的人, 跟袭人那等一心钻营的势利眼正是云泥之别。若是她一时离开了, 这院子里的事,少不得贾母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要操心伤神,多费许多心力。叫她如何舍得?
只是, 贾赦强娶的事情一出, 鸳鸯自是无路可走了。她在贾母身边服侍之时有多炙手可热,贾母驾鹤西去之后,她的处境就有多凄凉。这是明眼人一看就能看明白的事。到时候她要么为了活命屈从于贾赦淫.威,难免将贾母的机密事尽告知大房, 要么忠心不屈, 下场惨烈。若是前者, 自是有违贾母本心, 若是后者, 那些好事者听说了,难免会怪贾母刻薄寡恩, 不曾替忠心耿耿的心腹谋划生路。
更何况,晴雯和鸳鸯一向走得近。她如今眼看着就要是侯爵夫人的人,既然已开口求恳,自不好一口回绝,更不好对鸳鸯的将来不闻不问。不然的话,为了个丫鬟得罪了她,岂不是因小失大?
贾母想到这里,长叹一口气,向晴雯道:“不瞒你说,鸳鸯跟我这么多年,我早想好她将来的出路了。原拟与了琏儿当屋里人,因凤丫头心中还未转过弯来,只得暂搁在那里,岂料她公公又闹出这番事来,如今竟是不好再说与琏儿了。再者若是家中的姑娘出阁,带了她去,倒也使得,只是三姑娘和四姑娘还都小,将来的事,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晴雯听贾母这般说,忙道:“老太太最是怜贫惜弱,体恤下人的,这个又有谁不知道呢。我这些日子住在外头家里,也时常听见人们夸说咱们家的家风严谨,仁慈良善呢。”
贾母听了这话,脸上略和缓了些,闭目思忖片刻,方道:“你说的话也有道理。穆平大人是朝廷新贵,想来定然有许多人上赶着奉承,也有不少小人眼红,暗中想方设法去诋毁贬低。做他的正室,贵则贵矣,却非得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才能周全。你是我家里出来的人,既要我家发嫁,定然会为你择几个妥当人跟着,诸事不落了面子才好。”
又吩咐道:“今日我也累了,你且去歇着罢。让我再斟酌斟酌。”
晴雯忙应了一声,行礼作辞,出得房门,欲要和鸳鸯说几句话,推心置腹安抚一番,却遍寻不见她人影,问琥珀时,方知是三姑娘探春听说了消息,打发了待书、翠墨,请鸳鸯去园子里玩了,也只得罢了。
因鸳鸯这日为贾赦逼婚之事伤心,晴雯恐旁人伺候贾母不妥帖,遂将琥珀留下。贾母知道后,夸了一句:“这孩子越发细致了。”
心中暗想:先前只道她当个姨娘是顶尖的,当正室自是不够周全,便是一心抬举,仍只往姨娘这条路上栽培,想不到她跟着黛玉读书习字,历练得越发出色了。怪道把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穆平迷得非卿不娶。
贾母一边感叹间,一边换了鹦鹉过去服侍晴雯,仍然是两个大丫鬟带着几个小丫鬟,礼数丝毫不缺。
次日晴雯早起,鹦鹉和玻璃两个人正在服侍她梳妆,突然间琥珀在门口叫了一声:“姑娘可起身了?”
晴雯忙问何事,只见琥珀甚是激动,在那里说:“姑娘,大喜啊!大喜!今个一早,南安郡王太妃和永昌公主都下了帖子,说要见姑娘呢。老太太吩咐说,要姑娘哪里也不要去,好生梳洗穿戴了,等着见客。”
晴雯听了,忙将前几日见忠顺亲王妃的那套衣裳取了出来,待到吃罢早饭,鹦鹉玻璃两人帮着她穿戴整齐,坐在那里等着。
此时刚过中秋,暑气稍退,但一大早这般折腾,却也出了一身汗。晴雯见鹦鹉玻璃两人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笑着安抚她们道:“莫慌,莫慌。这些事都是消息来得快,正主来得慢的。你们难道忘了前几年贵妃娘娘省亲那次,咱们从早上等到夜里的事了?”
她这么一说,鹦鹉玻璃都觉得很是,点头道:“姑娘说得是。想来这些贵人一天只怕有一万件事要忙,哪里能说来就来呢。咱们只管候着罢。”
鹦鹉想了想又道:“姑娘穿得这般郑重其事,吃喝皆不方便,我且去厨下寻些果子点心,若是等到晚膳时候她们还不来,姑娘也好先垫垫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