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了此语,似懂非懂,只怕自己听错了:“但我的出身……恐遭人嫌……”
贾母满脸慈爱,摇头道:“好孩子,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谁家没几个穷亲戚,便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也不过往上数富贵三代五代,不过老祖宗们当年流血流汗拿性命搏杀出来的基业罢了,那时候谁拿出身说事了?你便是你家里头一代富贵的,只怕尊荣福气还在后头呢。若果真要拿出身说事,却也不怕的,你是我贾府出来的姑娘,又有谁敢小看了你去?”
一面说着,一面唤了鸳鸯等人进来,要她带人收拾晴雯的居处,竟是这院中的一处房舍,和林黛玉比邻而居,又拨了琥珀、琉璃两个一等丫鬟带着几个小丫鬟另有几个嬷嬷在旁伺候着,一切待遇比照贾府姑娘如探春、惜春的定例。
晴雯在皇宫时候,听皇太妃娘娘欲命她做平哥儿的屋里人,当时面上虽装得温顺,实则羞愤交加,满腹委屈,恨不得一了百了,死了干净。待到听说忠顺王妃和贾府欲张罗她当正妻的时候,早惊呆了,恍惚间竟不敢相信。
琥珀、琉璃等品级原比她高的丫鬟们恭恭敬敬、满脸笑容将晴雯拥簇入那座上房。晴雯定睛看时,只见地上铺着红毡,当中一个雕着五爪金龙的黄铜大鼎里头储着百合香,临窗炕上簇新的猩红洋毡,正面是大红色云蝠牡丹的靠背引枕,设着石青绣金线百鸟朝凤大条褥。余者桌椅陈设,亦是华丽庄穆,看着倒比贾家姑娘探春、惜春等人房舍里的陈设还要华贵些。晴雯连做梦也未想过竟会如此这般,走路时候只觉得轻飘飘的,如在云端,如坠梦里。
一时贾母又遣人送了新衣裳和新首饰过来,说预备明日穿。到了晚膳时候,又有人拿着水牌过来,恭声问晚膳的口味。晴雯只扫了一眼,见那水牌上皆是贾母平日常吃之物,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胡乱点了几个菜。
过了一会子,两个健壮婆子抬着一张桌子进来,桌上四样鲜果,四样干果,除却晴雯挑的那几样菜外,又添了一些平日不大吃得到的稀罕菜色,凑齐四冷八热共十二个盘子。揭开食盒看汤时,却有两道,一道是小莲蓬荷叶汤,一道是桂圆莲子百合羹,另有一大碗绿畦香稻粳米饭。
晴雯自是知道贾家规矩,见是主子们待贵客的仪制,面上更是不好意思起来,忙请琥珀、琉璃等人与她一道吃,琥珀、琉璃等人连连摆手称不敢,坚持服侍着她吃过了,这才将那残剩饭菜分着吃了。
第二日便是正日。天还未亮,琥珀就过来催晴雯起身,便有小丫鬟高捧沐盆、巾帕、靶镜等物,跪在地上请她梳妆盥洗。晴雯心里老大别扭,琉璃早走上前来,伺候着晴雯洗过了。那琥珀又走过来伺候晴雯梳妆。
贾府之中自有上好的紫茉莉香粉与那玫瑰胭脂膏子,皆是贾宝玉昔年玩闹之时起意,命人赶着制成的,紫茉莉粉轻白红香,玫瑰胭脂膏子鲜艳香甜,晴雯又是长于装扮的高手,这一番收拾,又穿着贾母特意选的衣裳,当真如九天仙子、月中嫦娥一般。
不知道等了多少时候,那忠顺王妃方乘了銮驾过府而来。贾母不敢怠慢,请进荣禧堂中,晴雯便在荣禧堂拜见了忠顺王妃。
她刚刚屈膝要行礼,就被忠顺王妃命人搀扶起来。抬头看时,却见忠顺王妃眉目如画,花容月貌的,竟是一位极年轻的美人,只怕比贾府里见过几回的北静王妃还要年轻呢。
忠顺王妃年纪虽轻,办事却颇老练,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上下打量了晴雯一番,面上露出满意之色,又问道:“听说你也曾读书识字。”
晴雯答道:“回王妃的话,我十岁起便在这府里服侍,因常见表小姐,便在表小姐指点下读书习字,如今只读了《四书》。”
忠顺王妃听了感叹道:“常听说前兰台寺大夫并探花郎林大人甚是博学多才,如今知道其女亦是才华横溢,可见是家学渊源,有其父必有其女!”又转头问贾母道:“不知道这位表小姐,可曾许配了人家?”
贾母答道:“她从小便在我家住,她父亲还在的时候,已是定下亲事了,便是嫁与我家那个不成器的孙儿。”
忠顺王妃有备而来,自是知道贾家之事,忙含笑道:“老太君过谦了。谁不知道宝二公子自幼衔玉而生,十四岁就进学,最是才华出众。如今竟娶了探花郎的独女,日后蟾宫折桂,平步青云亦是早晚之事。”
她二人在那里你来我往,说些贵妇之间的交际辞令,晴雯只在下首坐着,默默听着。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忠顺王妃才似又想起她一般,忽然赞道:“不愧是老太君一手调理出来的人,果然气质卓雅,这般场合也不曾露怯,便是那什么名门淑女,有的见了我便跟耗子见了猫似的,也比不上她这般落落大方的。倒与宫中那位正是一对,般配得很。我已是看好了,这边进宫复命,你们且等着好消息罢。”
贾母和晴雯这才松了一口气下来。晴雯又在贾母院子里住了几日,宫中就有圣旨出来,说东安郡王义子穆平忠君爱国,饕餮宴反贼刺杀时候,他舍命护驾有功,封为五品龙禁尉,又过了一日,晋封为三品侍卫,封为顺义侯。
贾家得了此信,心中更是大定,贾母便唤了晴雯过来:“穆平大人的爵位已是定了。只怕再过几日,宫里就有圣旨出来赐婚了。”
第203章 强娶
晴雯呆了一呆, 听贾母细说,方知平哥儿已由东安郡王出面,收为义子。
这倒也是意料之中事。皇家规矩森严, 那宗牒不是想上就能上的, 宗室嫡系旁系众目睽睽之下, 便是九五之尊也不好乱了规矩, 将一个在外面养了十九年、从无记载的孩子凭空添加进去。.更何况义忠亲王一脉早已绝了,平哥儿是男丁,涉及承嗣大事, 更要慎之又慎。
因了这个缘故, 想给平哥儿这个布衣百姓一个出身,实有几分难处。但那些勋爵权贵一向最有眼色不过, 岂是吃闲饭的, 无不上赶着体察太上皇心意,为主分忧。当年的义忠亲王一派有那爵位高、辈分相当的,更是轮番向太上皇表忠心, 欲要认下平哥儿。最后选来选去, 东安郡王一家最合上心,故而一纸诏书颁下,平哥儿便成了东安郡王义子,随着东安郡王的姓, 赐名穆平。
有了身份, 其后进官加爵, 却是容易多了。穆平在饕餮宴上原有揭发青莲教贼人谋反的实绩, 锦衣府一道奏章上来, 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将平哥儿夸成那文韬武略样样俱通的义士, 不过几天的工夫,便接连晋升,轻轻谋了个三等侯爵之位。
“穆平大人年纪轻轻,便身居这般高位,日后贵不可言,自不必说。”贾母眉眼俱笑,向着晴雯说道,“你也要快些将那些规矩学起来,莫要落了咱们家的面子。”晴雯忙低头应了。
侯爵夫人自然非平头百姓的正妻可比,这里头有许多门道,在内持家理事、主持中馈,对外交际应酬、走动来往,样样都要做得妥帖。贾母原本便是侯爵府嫡小姐,又做了这么多年的国公夫人,自是驾轻就熟,遂唤了晴雯来内室,悉心教授。只是她年纪大了,精力不济,一时之间又怎能说清楚这许多事?也不过是歇一阵,说一阵,一时想起什么来,指点几句罢了。
这日晴雯正在内室里听贾母说从前做侯爵小姐时候的趣事,她于言语上头最是伶俐,偶尔点评几句,赞叹一番,便能引得贾母开怀大笑,甚是相得。
气氛正其乐融融间,忽然听见外头有大声说话声传来,却是琥珀和鸳鸯在说话。
鸳鸯大声道:“你让我进去!我要见老太太,向她禀报!”
琥珀为难道:“老太太在里头,正在和晴雯姑娘说话呢。若有什么事,过会子再禀报也是一样的。”
又有一名女子声音:“是啊,姑娘,如今晴雯姑娘已是飞上枝头要当凤凰了,这是府里的头一等大事,便是你有天大的委屈,也不好扰了这个的。”
晴雯在内室听得清清楚楚,和贾母交换了一个眼色。贾母扬声吩咐道:“外头在吵什么?是鸳鸯吗,要她进来说话!”
琥珀闻言,连忙放行,却见鸳鸯拉着一个女人,两个人拉拉扯扯一路推搡着进了内室。晴雯眼睛最尖,一眼看出鸳鸯拉着的那个女人是贾母房中浆洗的头儿,也是鸳鸯亲哥哥金文翔的媳妇。难道说贾赦强娶鸳鸯之事仍是躲不过吗?
果见鸳鸯扯着她嫂子跪下,一路哭,一路将贾赦欲娶她做妾、哥嫂在旁强行逼迫之事说了,道:“一开始是大太太来寻我,说什么讨了我收在屋里头,开了脸就做姨娘,体面又尊贵等话,因见我不肯,又寻了我哥嫂过来劝我。我既在这里服侍老太太,又岂会起别的念头,自是一口回绝的。谁知大老爷嫌丢了面子,竟说出许多狠话来,要我乖乖听话,又说我必是恋着宝玉,再者就是贾琏,再者就是想着外聘。说我无论怎样,除非死了,否则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一面说,一面呜呜哭了起来。
贾母听了这话,气得浑身哆嗦,尚未开口时,就听见鸳鸯又说道:“我既已得了老太太看重,服侍老太太这许多年,自然心中不会做他想。既是大老爷疑我,我索性在老太太面前赌咒发誓,这辈子再不嫁人,若被逼时,只有一死,等到老太太百年之后,或是跟着殉了去,若觉得我不配,便铰了头发当姑子去!”一面说,一面将怀中暗藏的剪刀取了出来,就要铰那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