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如此郑重地道谢,郭嘉典韦的表情都正经起来,齐齐抱拳一揖,难得异口同声道:
“承蒙主公信赖。”
阿楚笑了笑,把发间的猫头木簪拔了下来,放进郭嘉手中,又对着二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再送。
时间过得太快了。
三月伊始,她还是个稚气未泯、空有志向的少女,连随军出行也要对父母百般保证,要通过武艺较量才能镇住手下将士。可短短九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收服了两名青史留名、出类拔萃的属下,跟着皇甫朱二将南征北战,大破敌军。
秦楚简直像是夏季疯长的绿藤,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周遭伸展蔓延,飞快地成长为一个为人处世四平八稳的将领,就连对待比她年长的下属都已游刃有余了。如今,就算是看着她长大、深谙她习性的伏诚与诸葛玄,恐怕都不敢轻易认她。
人就是这样,要想成长,就非得有什么催化剂不可。安稳惬意里的六年比不过战火纷飞里的六个月,就算拔剑出鞘的速度相同,秦楚也已经回不到那个策马五里就为把刺客追了又放的年纪了。
年幼时还在为一个滚落的菜坛而思考“世界的真实性”的少女,在雒阳这场纷飞的大雪里,居然已显露出明主的端倪了。
阿楚在回往永和里的马车上,掀开车帘望向雒阳大街空旷的道路。巍峨屹立于都城中央的瑰伟宫殿傲慢地俯视着人间,似乎只要留在这座城市,就不会再有远方的哭声。
她极其自然地做下了决定。
这座歌舞升平的都城,不过是统治者在抓住盛世的尾巴而精心搭建的一场大梦。它金玉其外,内里却腐烂不堪,一场大火都能烧得这王朝分崩离析。
这样的地方,只会养软人的骨头,让她沦落成富贵的庸才。
——不得不走。
而真正知道的,也只有秦楚自己与她的三名心腹罢了。
在伏完与刘华决定放她出征的那一刻,她的命运就完完全全滑上了另一条轨道:出将入相、安/邦治国,甚至未来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这是一条无人踏足的道路,而她奇异地没有感到孤独与畏惧。
三个月后,边章、韩遂等以诛宦官为名,率数万骑入寇三辅,侵逼园陵。*
天子宣槐里侯皇甫义真、舞阳亭主伏异人入宫详谈,最终封舞阳亭主伏楚为越骑将军,随左车骑将军皇甫嵩前往三辅西凉一带,平定羌乱。
此令一出,雒阳上下无人不知:长公主与不其侯家的嫡长女,十四岁出征平定黄巾,如今又被封了将军,派去西边平反。
求亲的世家立刻偃旗息鼓,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拜贴:无论云起龙骧伏家子嗣的是男是女,十四岁能封作中层将军,都意味着伏氏在京中的地位更上一层。
秦楚却已经没有时间去管伏家的烈火烹油了。
她临行前照例给荀彧蔡琰送了信,得到的结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荀彧依旧是体贴地给她提了不少建议,例如扶风窦氏虽已没落,在西北却仍有余威,不妨先去拜访拜访;金城太守遇害,若要前往,需得探听当地豪强对羌人的态度。
最后,他满怀歉意地告诉阿楚,荀家正是用人的时候,他实在无力随行,十分遗憾。
荀彧随军镇压黄巾时,顺路带回了被朝廷征辟的荀攸,自己又因辅助平反而加官,此时正是荀氏党锢后再进庙堂的大好时机,没有理由随她出征,阿楚并不奇怪。
蔡琰的回信才是最让她震惊的。
这位素来端庄稳静的名门闺秀,在她送去告别信的当日下午,便把回信寄到了她手中,一反常态地在文字中表露了强烈的情绪,恳请阿楚在前往西北的军队中捎上自己。
阿楚自己的女子、贴身的裨将高玥亦曾是宦官养女,她在家族中最大的助力是自己的生母,甚至她八岁时,在东武招纳的仆从也都以女孩为先——她根本没有理由拒绝蔡琰。
阿楚没有追问她下定决心的原因,更没有过问她父亲蔡邕的想法。她自己就是“离经叛道”四个字招摇过市,为什么还要管其他人?
于是,翌日大军出发前,这位未来的西北大将、此时的越骑将军秦楚,难得起了大早,赶在护院狗睡醒、红冠鸡打鸣之前,带着裨将高玥直奔蔡府,踩着石头翻过了高墙,把束装就道的蔡文姬背出了蔡府。
在郭嘉典韦愕然的目光中,舞阳亭主麾下这名来历可疑的谋士,暂且与高玥同骑,跟着大军阔步向着凉州前进。
第53章
西北旷远的荒野, 常有雄鹰盘桓。
初春,祁连山脉泛起青翠的嫩绿,连绵起伏, 一直延伸到天际, 猎鹰呼啸着从山顶掠过, 猛地下伏, 飞快地抓住了草原上食草的野兔。
“——嗖!”
下一秒,流矢直直冲向了展翅的猛禽,箭镞破风袭来, 闪电似的从眼前划过, 毫不犹豫地贯穿了雄鹰的右眼。
紧接着,另一只箭急遽地射出,眨眼间便将挣扎的猎鹰扎进了草地,野兔吃了一惊, 立刻转身, 飞快地钻回地窟。
“哈, ”皓白的高头骏马迎风奔驰,马背上的少女笑了起来,赤红的披风一甩, 在空中扬起烈焰似的弧度。她转头道:“小独狼, 你又没比过我!”
这是个典型的中原姑娘,有着白皙的面庞与黑亮的中发, 一双上挑的杏眼比春夏的草原都要翠绿鲜活,明媚得扎眼。
塞北动荡的风吹了五年, 却好像格外善待她 , 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西北干燥, 常有风沙肆虐, 可她脸上却连风吹的血丝都不见多少,仍旧是当年雒阳的少女模样。
这姑娘唇红齿白,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乍一看颇有亲和力,眼神却比山野的狼王都要尖锐锋利,一把弓、一支箭就能射杀十步开外的羌族将士,遑论与人比赛打猎了。
秦楚跳下马,一把拎起野鹰的尸体,刚好看到身后的少年追上来,便把它提溜到他眼前:
“喏,这只今晚带回去,让你老子给你加餐。”
“小独狼”——扶风郡造反中的“合众将军”马腾之子,马超,听到她这话,有些不服气地从背后取出弓:
“我没赢过你,就不回家!”
十五岁的少年显然还处于叛逆期,一边梗着脖子说,一边拉弓瞄准了远处。
“嗖”地一声,两支铁箭接连射了出去,弓弦被弹回开始不断震颤。马超等了一小会儿才收下弓:“我比你晚一点,但是打了两只兔子。”
“行,行,两只兔子。秦楚认输了,”秦楚毫无诚意地对他抱了一拳,虚情假意地赞美,“马将军真是武艺超群、雁过拔毛——所以我们现在能回去了吗?”
马超:“……”雁过拔毛是什么?
他有时候真怀疑“伏楚”和“秦楚”压根就是两个人。
他听秦楚身边的谋士,那个没事喜欢把野兔头放到羊奶里煮的,名叫“昭姬”的女人说,眼前这位金城太守秦楚,真名叫伏楚。
伏楚本是京城雒阳里的贵族女儿,生母还是当朝的阳什么长公主,气派的很——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不开来西凉,还埋名隐姓地在金城这鬼地方当了个破太守。
就算马超自己也是凉州长大的人,对武威郡以外的地方,平心而论,也只能说一句“鸟不拉屎”。
有必要吗?
秦楚不过比他大了四岁,放着首都好好的贵族小姐不做,非要来西凉当地头蛇,还仗着自己的郡守身份,老拿他当小孩哄,真是让人恼火。
马超越想越觉得没理由,只怕自己再想就要心梗,连忙转移注意,回答她:
“我们先回去吧。”
“走吧,阿玥她们还等着计数呢。”
凉州偏远荒凉,大家平日要么就是出军打羌人,要么就忙着打猎耕作准备过冬,更本没空做其他事情。
这两年羌乱渐渐稳定下来,秦楚又推广了一批高产量小麦,粮草也不成问题了,大家才有了心思,闲下来偶尔玩一玩游戏。
不过西北不比雒阳,再怎么高雅的情趣都被塞外的风沙磋磨干净了,士人中流行的投壶围棋显然不适合这里。
西北军的娱乐活动只有一项,那就是打猎。
比赛的人骑上马,同时从金城西门出发打猎,等城楼上号角吹起来的时候再回来,清算谁的猎物最多最珍贵,谁就算赢家。
秦楚在城门后的空地里扔下最后一只鹰时,高玥已经清点得差不多了:“三狼一虎,二鹰四鹿……”
阿楚打了个岔:“这下是三只鹰了。”
高玥从善如流改道:“三鹰四鹿,还有五只角羊。”
马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三只兔子,两只羚羊,还有一头狼。
好在被秦楚衬得黯然失色的不止他一人。
他和秦楚回来后,又陆陆续续地有参赛者带着猎物回来了,其中典韦杀了最多的老虎,整整三只,其中有一头还是白毛老虎,和秦楚有件皮裘一模一样。
接着是高玥手下的娘子军——这些人大多数是秦楚从西北招募来的本地女人,一个个都身强力壮,身姿矫健。
她们对草原的了解比典韦深得多,知道打什么最“有用”,因此带回了大量的鹿、羊充做物资,其中还有两个人合力猎了一头熊,那畜牲被甩下去的时候,马超简直能感觉到地面在抖了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