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看了眼墙角的葡萄酒,还没开口,忽然看见阿楚从袖中摸出一只崎岖的木箸,头粗尾细,长得有点颠三倒四,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掂量了下,觉得这东西应该不止是根筷子,很有预见性地等着对方开口。
“我从今晨就开始削了,最近总有不长眼的上门,我装了好几天病,只能在房间削削木头了——给,你的发簪。”
郭嘉:“……”不是暗器啊。
他镇定自若地接过这支相貌险恶的猫头簪,努力挤出一个“欣喜若狂”的表情:“多谢主公!”
阿楚深沉道:“或许这种高深的艺术对本朝有些人还为时过早,但你总有一天会懂的。”
郭嘉感激涕零:“我想那一天还是算了吧。主公今日来,难道只有这件事吗?”
和聪明人打交道真是没什么成就感,郭嘉写下那封回信时,大约就已经猜到了她会过来。
“当然不止,”提到正事,阿楚很快收敛了笑容,挺直了腰板,“奉孝的回信我看到了。你说得不错,雒阳政事错综复杂,浑水摸鱼之辈不在少数,只会耽误我的大事,自请去凉州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我过两日便给皇甫义真去信。
“——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要问问奉孝,你是愿意留在雒阳,做陛下的‘文学掾’,还是与我去苦寒边境,平定羌乱呢?”
高玥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自然是会跟着她的,典韦和郭嘉却未必。
边疆清苦,羌人勇悍,阿楚的身份又格外特殊,朝中政客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以为给了她出面的机会已是大恩大德了,怎么能够想着和男子一样论功行赏呢?
跟着她走,只会有苦劳。
郭嘉却好像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似的,听她开口,有点愕然地看向阿楚,默了片刻,忽然反问:
“主公觉得嘉会不愿随行吗?”
阿楚也怔了,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答道:
“奉孝是知道我处境的啊。”
“……”
她顿了顿,对上郭嘉闪烁的浅色瞳仁,轻轻叹了口气:
“奉孝,这并非我妄自菲薄啊。这条道路荆棘遍地,有几个人愿意面对呢?
你们若是愿意,选择留在这里,依然能够成为我的助力;若是随我出行,也只会平添劳苦。”
就算是阿楚自己,踏上此途的勇气也多来自对“历史”本身的认知。假如她不知道汉朝将亡,天下终成乱世,也不会轻易夸下海口,说要改变的。
可其他人是不知道的啊。这世上因看不到主君前途而弃职而逃的人又有多少呢?留在安逸的首都雒阳,对她对部下,或许都是件好事。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郭嘉不可能不明白。他几度想要开口打断她,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阿楚说得完全正确。
“臣亦择君”的重要标准,便是看主君究竟能站到怎样的高度。
阿楚如今前路未定,跟随皇甫嵩前往西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能考虑到这一点,作为下属,本该为之欣快才对。
然而——
“然而,主公最不该问的就是嘉啊。”郭嘉摩挲着坑洼不平的木簪,拇指在钝滞的簪头磨蹭着,似乎是有点无奈地笑了一声。
“嘉在春末和主公说的话,到现在也作数。我因主公选择的道路与远大抱负而追随你,便不会因沿途的棘刺而退却,主公不也一样吗?
“更何况,跟随皇甫将军的提议出自嘉手中,我又怎能看着主公只身前往凉州呢?我在这件事上的回答就是这样——相似的问题,还请主公之后不要再问了。”
阿楚本想纠正他话中的“只身”,想告诉他还有高玥陪同,可对上郭嘉认真的眼神,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作为人主,她必须慎重对待来自下僚的坚定忠心。
她于是也真诚地回望郭嘉,郑重其事地将右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感受到对方微凉的体温,干脆一把握住他的手,恳切道:
“奉孝的心意,我已经明白了。此途众多艰险,有你承诺,是我之幸。
阿楚如今处境困窘,无法许诺给你什么,只保证,奉孝在我麾下一日,我便赤心以待一日。”
郭嘉的手被她抓住,只感觉手心手背都是热意,感觉微妙的很,可一看阿楚神态,又坦坦荡荡不见扭捏,于是也抛下了那点微妙的不自在。
他轻易把右手从她手里抽出,趁着左手还被握着、阿楚未反应过来的空档,抓过桌面那只发簪,飞快地插在阿楚的发髻上。
“我明白了——亭主今日容光焕发,真是漂亮。”
他看着阿楚的发边,簪上那只愁眉苦脸的猫咪脑袋,笑吟吟地夸赞。
第52章
阿楚不知道他说的是簪子还是自己的“容光”, 愣了半刻。郭嘉的一只凉手还在被自己握着,已经开始微微发热,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面有些奇怪, 默默地放开手, 憋出来一句:
“眼光不错。”
郭嘉煞有介事道:“不然也不会入主公麾下。”
这一记马屁拍得明显又圆滑, 玩笑的意思非常明显, 是郭嘉惯常的作风。
阿楚心里那点怪异很快被挥散开去,又放松下来,然而还没等她再度开口, 忽然感觉男子的气息逼近, 一只苍白的手探到她耳边,顿了一顿。
哪只手关节略瘦,淡青色的血管从皮肤隐隐透出来,大概经年气血淤塞, 阳气不足, 因而散发着淡淡的寒意, 驱散了她脖颈处的暖气,阿楚显些打了个激灵。
可是在她反应过来去抓郭嘉手腕之前,那只手已经完成了动作, 将她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 随后飞快地收了回去。
“……”
阿楚心一跳,脑中飞快地划过某种离奇的念头, 有些难以置信。她看了眼郭嘉,发现对方居然还若无其事地眯着眼微笑, 几乎能看到他身后一甩一甩的狐狸尾巴。
这表情太自然了, 她很快把那些无由来的猜测挥开散尽, 不轻不重地笑骂了句:
“不规矩。”
郭嘉见她表情总算放松下来, 心中也暗暗舒了口气,随口辩道:
“嘉不过见主公头发乱了,才想着帮您理一下。”
阿楚才不信他鬼话,也随意道:“哦,那真是谢谢奉孝了。”
外头还在飘小雪,她看了眼窗外,将方才脱下的红斗篷重新披上,将站起身:
“行了,凉州的事,我还得去找子满聊聊。”
“主公不必去了,”郭嘉刚收回手,又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半张脸被火盆烘得微微发红。他悠然道:“嘉早就提前问过了。他说,留在雒阳施不开拳脚才最难受——不管是哪里,出征都一定要去的。”
这回复的确是典韦的风格。阿楚想了想,总觉得不够,还是道:“算了,终归是当面问一句为好。”
她说着,拢了拢斗篷,也不管外面小雪,拉开门走了出去。
细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在连帽斗篷上散碎地撒下大片,像是倒错的红梅白雪,衬得那张白皙的侧脸愈发无情动人。
郭嘉从小窗向外望,遥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他的指关节不自觉动了一动,还带着少女温度的左手摸上了胸口,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动的心思?
来时雪小,从郭嘉书房里出来时,雪势渐大。别院里的仆役不多,此时大约都在屋内,阿楚寻了一阵,才摸索着走到了典韦练戟的院子。她简单地把问题向典韦重新复述了一遍,得到的回答果不其然与郭嘉所说一致。
典韦刚刚练完戟,正放下武器,就遇到了阿楚。一听到她谈起凉州和羌乱,被雒阳拘束得生无可恋的大将立刻心思活络起来:
“那我们何日启程?”
“恐怕还要等些时日,”阿楚思索着回答,“西凉偏远,军报送到雒阳不会太快。如今四海各处局势不稳,我想得等陛下看到凉州战况,才能下决心派人平叛。”
“非得等到那时候不可?我听说已经有郡守……是金城太守吧,已经被羌人杀了,这都还不够出击吗?”
“——不够。主公情况特殊,必须要有天子诏令才可行动,否则‘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将来的困难恐怕更大。”
风雪里忽然传来另一道声音。
阿楚抬头,果然看见郭嘉一身青衫皮裘,撑着一柄素伞慢悠悠走过来,顶着大雪居然还有闲心回答典韦的问题。
典韦看了一眼悠游自在的郭嘉,也不管他回答了啥,很棒槌地问出声:“啊,奉孝,你不是说今天下雪,一定不会出来受寒的吗?”
郭嘉:“……”
他装作没听清,将手中撑着的青色油纸伞递给阿楚,等阿楚接过伞时,才厚着脸皮挤到伞下。
他在阿楚看不到的位置,转过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眼典韦,有点咬牙切齿地说:“我来给主公送伞。”
阿楚不知他在闹什么脾气,有点莫名其妙地道了声谢。
天色渐暗,昏沉的天还在萧萧瑟瑟地落着雪,惹得人心里总有些不快。要办的事情也已经差不多了,她在脑中过了一遍,确定没有遗落。
“时间差不多了。伏府最近风头正盛,关注的人太多,我不便在外久留。你们之后若有什么事,派家丁给我送信就好——真有要紧事,我会派高玥过来传话的。”她把伞向郭嘉处斜了下,有些担心他这身板直接被风吹走,顿了一顿,继而正色道,“两位愿意追随我至西凉,阿楚心中感激不尽……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