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起茶喝了一口,从微浑的水面上看见自己绿油油的脸色,当真是和庭院外头的樟树相映成趣。
秦楚泄了气似的一挥手,有气无力道:“行,你吃吧。”
这缺心眼儿的也不跟她客气,伸手便捞了个最大个儿的,吃起来时仪态还算好看,动作却像上了马达一样,眨眼便吃得只剩一口。
徐庶在她震惊的目光中端起茶碗,咕咚又喝了一大口,“啪”一声放下,又抓了块马蹄糕往嘴里送。
秦楚已经麻木了。
徐庶这人长得也挺眉清目秀,生了一双正气凛然的上挑眼,如果好好打理一番,估计也是个和郭嘉差不多水平的俊秀文士。
奈何此人压根没有包袱,吃起东西来活像饿了三天,动作快得要生残影,嚼着糕点时还皱起脸,眉头紧锁地盯着陶盘,深刻演绎了何为“吃着碗里看着盘里”,实在有点糟蹋这脸。
秦楚本还想在心里感叹两声暴殄天物,又觉得以自己的标准来看,这张脸还算不上“天物”,顿了一顿,终于等到徐庶在她的注视下吃完了一顿简易的朝食。
他满足地叹了一声,这才接上了刚才那九霄云外的话茬,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开口时语速飞快:
“长葛县令欲投靠袁术,听闻刺史孔伷支持徐/州,昨夜便整了县兵部曲,预备对孔伷献城。”
这一句话里又是县令又是孔伷,还夹了个袁术,他说得还极快,秦楚愣了一愣,到底之听出来一个“县令献城”的意思——可孔伷本就是豫州刺史,哪需要人家献城?
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反问道:“所以,真正归孔伷管辖的地方是?”
“豫州东部,谯郡那圈,还有汝南。”徐庶皱起眉,“荀氏没有告诉你吗?豫西颍川这边,人心虽各有偏向,但距离徐扬有些距离,所以表面上大都中立。只有长葛那个太守,他是袁术同乡。”
秦楚若有所思。
荀爽只给了她世家风向的情报,关于孔伷势力范围的确没有具体清单,不过这点消息也不算秘密,四下打听打听,总能有结果的。
她一眯眼,忽然与徐庶对上了视线,想也不想便问:“你一个人来报信?”
“是。”
“如果我不在颍阴呢?”
“如果大将军不在,就告知荀氏家主,请他相助。”
“他身后那么大一个家族,可不会轻易掺和进来。”
“所以很幸运啊,”徐庶擦了擦嘴角的碎屑,看了她一眼,“庶恰好遇见了大将军。”
秦楚:“……”
这什么赌狗思维。
阿湘说他从长葛县星夜奔来,凌晨才找上了荀家的坞堡,来时路上马还受了伤,端的是副狼狈样。可真正见到了她,徐庶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辛苦,吃了几块糕点,把“要紧事”吐了个干净,便只剩沉默了。
秦楚摸了摸茶碗,借着饮茶的空隙扫了他一眼,见他吃了个半饱,此时面色还算红润,便又开口问:
“刚才你说投奔我,是想入我麾下,与我一同出征呢,还是想前往雒阳,谋取一份差事呢?”
徐庶“啊”了一声,露出点古怪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她,好像觉得她问了句废话。
“在下既然传了消息来,自然要跟着将军一起镇压反军啊。不然我去哪里?”
不愧是早年当过游侠、为人报仇的徐庶,哪怕后期转型干起了谋士,现在还是个直爽人。
就是情商不太高。
秦楚心里默念两声“我是主公不跟你计较”,好歹把自己那破脾气按了下去,对徐庶微笑了一下:
“我军正准备回阳翟,既然长葛有变,就先去那里吧。”
好在长葛那位县令不太聪明,给了徐庶逃跑的机会——“献城”献给一个远远待在谯郡的空降刺史。人家还没打算向西走,他自己先送货上门了,也不怪别人绊他一脚。
秦楚打发了徐庶,派人给他弄几件干净衣物穿上,自己也一撩外袍,噔噔地踩着木屐回去换轻甲了。
长葛距阳翟不远,稍微绕个路的工夫,今晨出发的话,白天就能到。士兵们训练有素,早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秦楚令下,就能即刻出发。
她踩着马镫,翻身骑上照夜玉狮子,一转头便看见荀家宅院门口站着个荀绍。
天下已乱,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董卓给世人当靶子使,荀家人大都效仿荀爽,在局势明朗前暂不问事,此时前来送行的居然只有这荀家小辈一人。
秦楚看着他远远地对着军队做了一揖,照旧是士人的大礼,便一垂眼,也冲着他端端正正地点了点头,抱拳回了一礼。
孙策荀彧骑马立于她左侧,右手边则是今天刚刚投奔而来的愣头青徐庶。她抬起头,东方的太阳恰在绵延群山之后冉冉而升,暖色的日光从樟树叶片的缝隙中落下,洒了一地。
她在明媚日光下挺直了单薄的脊背,目光肃穆地扫视着军队,终于一扬马鞭,在夏晨的微风里下了令,高声道:
“将士们,随我走去!”
第113章
长葛县与阳翟接壤, 却比阳翟多些水。潠水从颍川地界横穿过去,恰好围住了长葛外城,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怎么样了?”
“回大人,伏异人已经开始安寨扎营了。”
刘凡登往城楼的脚步一顿, 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护城河, 略微稳了心神, 又问:“信使呢?”
“已经去了, 一个前往谯郡寻孔刺史,一个直往徐州找袁将军。”
“好, ”这位被徐庶秦楚打为“愚蠢”的长葛县令点了点头, 攥紧了微湿的掌心, 低声道, “只要再撑几天……”
只要再撑几天, 等到南边的援军过来,他就不算失败。
长葛城傍水而建, 周边林木众多,仲夏的知了栖居其上,鸣声此起彼伏,此时却没入任何一人耳中。
刘凡看了眼握着长戟、神色惶然的守城士兵,暗自呼了口气, 勉力端出一张“成竹在胸”的面具, 挤出一个不太好看的微笑:
“我与孔公绪早有书信往来,若非昨日被人泄了机密, 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颍川——哼, 不过也不碍事, 他的人应已在来路上了。就凭伏楚手下那么几个人, 不可能这么快就攻下长葛的。”
他这样说着, 自己好像都要信了,目光逐渐凝聚起来,又自言自语似的重复了一遍:
“不可能这么快的……泰雍,泰雍呢?”
刘凡这一头在强装镇定,另一头秦楚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城郊的房舍仓库已全部清空,所有物资全部被收入长葛城中,余下难以处理的那批则被焚烧殆尽。
她上一次遇到这种手段,还是在西凉与抗击羌人的时候。豫州中原腹地,多年前波才君覆灭后便再无战事,一个从世家空降的、只会“纸上谈兵”的庸才刺史,现在却对她使用这一套了么?
“坚壁清野,”她皱起眉,绕着驻营的将士们走了两步,又抬头望了眼长葛城门,低声道,“我看错了。刘凡不是什么墙头草,他是早有预谋。”
从荀家带来的粮草实在有限,她身边人手也不多,如果真要就地攻城,她未必能啃得下这里。好在孙策已带了消息回阳翟,以长葛阳翟的距离,想来增援不日便到。
徐庶盯着她低头思索,一抿唇,眼也不眨地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极郑重地对她行了一礼:“大将军,是我的过错。”
秦楚本还在考量长葛的事情,一听他跑到跟前来请罪,人先恍惚了下,露出一点不明所以的茫然,待身旁荀彧轻咳一声,她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对他摇了摇头,直言道:“这事不怪你。 ”
徐庶仍说:“是我先入为主,以为刘凡与孔伷没有关联,才会冒进将信息送到,以致现在军队进退两难。”
“怎么就进退两难了?”她不太客气地冷笑一声,直接打断了徐庶的检讨,“刘凡闭门不出,我们也等呗。
“阳翟到长葛最多不过一天半的路程,难道能饿死将士们?就算孔伷来了又怎么样,我能怕一个纸上谈兵的刺史吗?”
无论是刘凡头上的孔伷,还是孔伷背后的袁术,都不是值得畏惧的对手。
秦楚这话说完,目光一扫徐庶,见他露出点“所见略同”的表情,态度缓和不少,右手扶了下佩剑,转头随手拉住个士兵,命令道:
“去,唤程湘将军来。”
“程湘将军”就是阿湘。她是最典型的金城娘子军,出手狠而准,冲锋时从不转头或回头,是她最得力的将领之一。
荀彧跟着她许久,一见秦楚叫了人来,便知她有心搦战,于是看了眼徐庶。
徐庶云里雾里地看回去,茫然道:“……不是说等吗?”
“那也不能干等啊。”她眉毛一扬,眼陡然燃起一把跳跃的炬火,在夏季阳光下明亮得惊人,“我们兵临城下,未有交锋,正是县兵心怯的时候。现在不抓几只鸡杀一杀,城里的猴子不得翻天了?”
徐庶到底是个游侠,从未有过参军经验,咀嚼了半刻,才意识到秦楚是打算“杀鸡儆猴”,灭刘凡气焰,于是飞快地接受了她的思路,诚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