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工夫细查人家的过往经历,自然不知道这位徐姓谋士是游侠起家,去年刚违法犯罪杀了人,迫不得已才躲进颍川求学的,距离成为谋士出山还有十多年。
游侠徐庶见她没有应声,怕她不懂,解释道:“将军带的这批精兵,没瞎都知道硬抗不得。刘凡一县之长,派人应战必有缘故,说不定是借此试探。”
他说这话时丝毫不顾忌许定,还觉得自己说得太委婉,又贴心地附了注解:“我是说,他可能想把此人扔出来当引子,看您是杀是放,从而推测您对于长葛城的态度。”
“引子”许定的脸色骤然变了。他刚才被秦楚指着鼻子问姓名时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此时却像是从天而降一个耳光似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才移开了目光,把透在面上的那些不忿狠狠地压了下去,拿豫州方言低声骂了点什么。
秦楚若无其事地拿余光扫了眼他,刚想开口说话,却听见外面一阵急促脚步声。
紧接着,主帅营帐的门帘被卫兵一把掀开,那将士立刻抱拳跪下:
“主公,城里派人来了。”
“哦?”秦楚眉毛一扬,冲徐庶使了个眼色,又对那将士道,“请进来。”
徐庶看看那转身请人的士兵,再看看秦楚,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秦楚:“……”
徐元直实当真不愧对他这表字,整个人直得像根木桩,情商堪城文士里的吕布。秦楚幽幽叹了口气,还是吩咐道:“你先下去,唤荀治中来。”
徐庶这才老老实实领了命,一掀帘子走了出去,恰好和那长葛来的使者擦肩而过。
那使者身量不高,甚至有些属于少年人的单薄,正低着头往里走。大约是不习惯军营那股肃杀的气味,他整个人都像跟绷紧的弦,走起路来真是肉眼可见的僵硬。
徐庶虽也在长葛城居住了小半年,到底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城中琐事一概不知,就连“县令预备献城袁术”都是从同窗那里听来的,哪里认得出这使者是谁?可那使者却像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看了眼他,竟然瞪大了眼:
“是你?!”
徐庶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了?”
那少年又想说什么,可又看了眼紧闭的帐帘,像是在顾忌什么,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他的话。
辛敞到底是名士辛毗之子,就算才华比不过长姐,也并非不通事务的草包。他抛开徐庶,一步一步往秦楚营帐中走去,脑中想的却是徐庶。
“居然是他……”他抿起嘴,脑中飞快地划过几幅零碎的画面。
去岁秋季,家中笔墨不足,辛宪英带人上街采买时,碰见了城中某家豪族的公子,还恰好是递了几次帖求亲的那位。豪族和士族毕竟有别,反正那见鬼的豪族公子是脸都不要了,当街和辛宪英纠缠起来,还是徐庶与同窗路过,见情况不对,拔剑解围的。
没想到此人的一腔正气非但体现于此,连对城中大事都——
太过正直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脚下忽然传来一点古怪的触感,辛敞心里一紧,赶忙抽回思绪,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踩在一把沾了血的刀片上。
那刀片豁了口,被他一脚踩上去,血糊成一片,银白的寒光霎时染上了不详的猩红,恰好照出辛敞那张因紧张而显得苍白的脸。他后脊不由一凉。
“故意的。”他心跳得飞快,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暗忖道,“这是伏异人在下马威。”
……
“还有多远?”
“回将军,路程已经过半,以今天的脚程,明日夜前必可到达长葛。”
吕布“哦”了一声,并未对这行军速度发表任何感想,反倒是身旁一个年轻的少女拍马跟了上来,抬起头向远处眺望,又问:“我们是要去攻城吗?”
“多半是吧。”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并不很负责地搪塞道,“袁术那孙子也不知到了哪里,左右没事干,不如把长葛拿下。”
他身旁那少女并不买账,支起脑袋盯着他,又问:“可孙将军说,是长葛县令先动的手,怎么会是我们‘没事干拿下’呢?”
吕布:“……”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姑娘一眼:“吕越,你再跟我咬文嚼字,就直接回阳翟去。”
吕越:“支援就支援,还说得这么好听。”
她爹眼皮一跳,没做声,本来握着缰绳的手却放了下来,摸着剑柄,“锵”的一声拔出一小截闪着冷光的剑来,同时抛给吕越一个“再多嘴就揍你”的眼神。
吕越:“……”倒霉催的,什么破爹。
她娘去得早,吕布也就没再续弦。她从小跟在亲爹后头吃苦,亲爹在野她喝粥,亲爹升官她吃饭,好不容易熬到吕布成了个能带兵的将军,终于借着“大将军不也是女孩”的名头,缠着吕布喋喋不休了七八天,还去找程湘当说客,好说歹说才跟着加入了军队。
没想到他们出兵太早,蹲在阳翟守了好几天,愣是没听到要袁术的消息,反倒是孙策跑了回来,准备带人去补长葛的缺。
吕越当场就坐不住了,本来还想和亲爹商量着随军出战,没想到吕布更加不靠谱,直接自告奋勇说要“助大将军一臂之力”。孙策身边没跟谋士,也没想到吕布对战斗这样狂热,半天拿不出个章程,抓着身边几个靠谱的商量半天,最终还是同意了吕布的请求。
吕布在丁原帐下当了太久的文官,一身武艺没处使,因而对于打下军功一事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当即挑了三万人,朝着长葛全速进发。
攻城毕竟是件难事,秦楚也只吩咐了“带人增援,沿途便宜行事”,并未给出具体要求,吕布思来想去,最终带了这些人马。
长葛只有县兵,虽然临时坚壁清野了一番,防备到底有限,以主帅的能力,三万兵马足够拿了。再者,秦楚的军队的确训练有素,这个数量拿出手,能把刘凡吓投降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袁术进了豫州,他更是可以直接带兵南下,与之对峙。
吕布思来想去,只觉得这安排十全十美,只等明日抵达长葛,他再亲自显一番神通了。
……倘若天遂人愿的话。
第116章
天遂不遂人愿是件玄学。依照人类已有的经验, 越是不愿它发生的事情,通常越容易在猝不及防时发生。
就在秦军战马的铁蹄踩过长葛郊野的一根树枝时, 从谯郡出发的两万兵马亦在通往长葛的道路上。
“刘凡不中用, ”兵曹丁斐捏着缰绳,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万大军,低低地叹了一声, 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相当难看,“这‘献城’之名是拉给袁公路看的, 于局势根本毫无必要。他但凡能按兵不动, 蛰伏伺机偷袭阳翟,我军便可占据主动……不,只要他安安分分不惹事, 至少我们也不会如现在这般被动。”
孔伷骑马走在他身边,闻言神色不变,只是伸手摸了摸战马的鬃毛:“不过是提早几天开战而已,未必算被动。”
“……”丁斐看了眼他, 没说话。
世人私下议论孔伷“清谈高论, 嘘枯吹生”并不是假话,因为他的确是个眼高手低的文士,军事素养实在不比刘凡高到哪里去。
因此孔伷投靠袁术, 时机也把握的不太好, 恰好卡在了秦楚出兵前后。
这种时候, 秦楚会放过他的动向吗?
丁斐不太乐观地猜测, 恐怕在刘凡献城的消息出来时, 秦楚就已经猜到了他们会动兵。
然而事已至此, 主将是断然不能将心底那些犹豫表露出来的。主将的一分犹疑转眼便会成为属下的十分惶恐, 他不得不闭上眼,强逼着自己忽视孔伷身上透露出来的傲慢。
孔伷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低落,竟还好心安慰道:“文侯有率军大才,伏异人毕竟年少,经验有限,何况我军背后还有袁公路,想来徐/州的援军也快到了,你不必太过紧张。”
丁斐苦笑一声,随口应道:“使君说得是。”
只是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的不安却更深了几重。
秦楚的本事究竟如何先撇开不谈,可袁术的行军速度他却是清楚的。徐扬二州拼拼凑凑挤出来的“十万大军”,如今一路北上欲取雒阳……可这才刚出徐/州不久,秦楚的人已经在豫北等着了——这样的情况下,袁公路派来的援军,真的是为“援”而援吗?
那一点微末的不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丁斐环顾四周,最终还是一拍马,抛开孔伷,独自上了前,又冲着身后的随行将士招了招手,低声喊道:“仲康,你来。”
豫州军齐整的步伐里传来一点杂音。棕马踩过荒芜的土地,留下铁蹄的印痕,马背上的人驱着它走出人群:“兵曹何事?”
……
“你说多少?”
“三、三万……”
秦楚手一抖,几案上那碗冷茶差点被她摔到地上,好在她扶得及时,那陶碗蹭着她手晃了两圈,水洒出去三滴,险之又险地在桌案边缘停了下来,与桌面撞击时,发出“哐”的一声。
“三万?”她重复了一遍,居然连“愣住”这个环节都省了,脸上的表情在惊愕、恼火、郁结等众多情绪中来回跳跃,最终变成一种令人惊慌的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