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绍看得眼角嘴角同时一抽,感觉自己因为荀彧而对“大将军麾下”五字产生的朦胧滤镜,再一次碎了个七零八散。
“这都什么意思啊?”他心想,“大将军麾下都是些什么人……唉,怎么跟我想得两模两样?”
短短一天,荀绍对大将军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职的看法几度刷新,他只能木然地转过视线,试图通过观察荀彧的言行来挽救他那点岌岌可危的敬畏之心。
只见荀彧一垂眼,面不改色地对着孙策点点头,居然还冲他微笑了下,直接带着几人走上连廊:“伯符请走这里。我与主公刚商——”
他后面几个字没说完,微微一顿。
孙策秦楚都是敏锐的人,这时不约而同地回神转头,便看见回廊拐角处慢慢走出来一人,低着头似乎在思考。
这人看起来和荀攸差不多大,腰杆却挺得比他还直。那张脸生得也算清俊,却看不太出年龄,唯独眉心一道竖相当醒目,让他整个人凭白多了点严肃的味道,看起来有点像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一拐弯看见他们,似乎也愣了愣。
“陈别驾!”
开口的是荀绍。
荀季贞加冠不久,还没有出仕,现在还留在荀氏主宅学习,对于经常来访家中的客人也还熟悉,因此才能立刻叫出对方来。
秦楚听到“陈”字,目光便收了回来,多少猜到此人出自颍川陈氏了。她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见他微不可察地颔了首,便知道他不是孔伷和袁术那头的人,嘴角微微扬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对方。
陈别驾很快恢复了神色,冲着他点了点头,口中却道:“季贞,我已辞官半年了。”
紧接着,“辞官半年的陈别驾”又转过身,对着荀彧秦楚等人行了一个极标准的士人礼,目光在秦楚身上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随后规规矩矩道:
“在下陈群陈长文,见过大将军、荀治中,还有……这位将军。”最后说得应当是孙策了。
秦楚带人前往荀氏的消息并未刻意隐瞒,今日穿的又是便于行动的胡服,一看便是武官打扮,被认出来也不奇怪。反倒是这位陈别驾的名字——
“三代魏臣,身怀治世之才,擅审度而有识人之明,为曹魏政权的礼制及其政治制度的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秦楚正在回忆史书上陈群的生平,沉寂已久的系统忽又跳了出来。自救回刘辩后,秦楚使用它的频率便在不断减少,难得有机会出场,人工智能自然乐意多说两句。
史册被它翻得哗啦作响,系统又东拉西扯地抛出了一串“九品中正制”“全新的法度”,把另一条世界线的陈长文扒了个干净,最后才心满意足地总结道:
“总而言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秦楚面不改色地对陈群一点头,也回了一礼,心中却颇觉惆怅地摸了摸系统的狗头:
“最近忙着打仗,难得遇到能用的人,我又没空拉拢,可惜。”
系统看不懂人类,也弄不明白这世道“拉拢人才”到底是个什么操作,也跟着惆怅了起来,默默地躺了回去。
陈群自然不知道秦楚心里有怎样的打算,与几人打了个照面,互相打了招呼,便说还有要事,先行离开了。
秦楚见他往荀府东边去,便知是陈群多半要去找荀爽。联想到慈明公老人家那张“粮财消息都给了,别再给我找事”的礼貌微笑脸,她感觉陈群对这事儿的态度也不会偏到太远去,幽幽叹了口气。
“主公?”
“没什么。”秦楚回头看了眼陈群的背影,最终还是回过头,对着荀彧笑了一笑,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句,“颍川多名士,却不是轻易可以招揽的啊。”
“陈长文出身陈氏主支,心气颇高。去岁董卓令孔伷上任,他便立刻辞了官,闭门不出,最近开始与叔父讨论著书之事。”荀彧闻音知意,低声与她解释,“主公若真的有意招揽,回到阳翟后,彧也可修书一封……”
“不必了。”秦楚缓缓摇头,扯了下他的袖缘,“他若答应,多半也是看在文若的面子上,与我本人关系不大。
这事还是等战事平息后再考虑吧,总归不是急事。”
她早些年还能沾点家族的光,与士族们往来自如。可去年担任大将军本就是件惊天异闻,她自己也不收敛,又是禁女闾又是斥杨彪,把袁氏杨氏几个大门阀得罪得差不多了,不为世家所好也是理所应当的。
秦楚抬头对他笑了下,露出一点点虎牙,似乎并不很失落,反而还眨了眨眼:
“天子既然急得要亲征了,我们也早些动手 ,明天便动身回阳翟。文若不需要为这些事劳神,之后还有得忙呢。”
荀彧也微笑了,余光中看见荀绍与孙策正交头接耳,他到底没控制住自己,不知道第几次逾越地伸出手,碰了碰秦楚的手背,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一触即离。
秦楚一怔,抬眼望去,却见他温声道:“好。”
第112章
秦楚醒来时, 天尚未大亮,夏季清晨的天空还泛着青,白色的星子松松散散地辍在西边,东方已有了亮光。
窗外蝉鸣鸟啼一阵一阵的, 声音不小, 却也并不很恼人。她从软榻上翻身起来, 揉了揉眼睛, 看了眼窗外,樟树在微风里细细碎碎地抖着树叶, 平静到让人不辨年月, 差点以为天下太平。
她坐着缓了一会儿, 脑中僵硬的齿轮很不利索地转了两转, 才想起今天是该返程了, 连忙从榻上爬起身。
秦大将军有点认床,睡得其实不太好, 可朝窗外看了两眼,估摸着启程的时间已经接近了,她也不拖沓,就着蒙蒙亮的晨光罩上了外袍。
她赤着脚走到盥洗盆边,马马虎虎洗了把脸, 头发还散着未束, 便听见门外“咚咚”的叩门声,阿湘的声音隔着门板, 模模糊糊传了进来:
“主公, 凌晨时坞堡来了人, 说是来投奔的, 您要见见吗?”
秦楚“啊”了一声, 慢吞吞地踩上木屐,给自己随手挽了个乱糟糟的发髻,唰地一声拉开门,对着阿湘道:“什么人?”
门乍被拉开,阿湘就这样和她那衣冠不整的主公打了个照面,木着脸瞪着她那狗啃似的的乱发,又低头看了看她不怎么体面的“村夫扮相”,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先说正事:
“那人自称徐元直,自长葛而来,说有要事带到,非得当面见您。属下被他烦得没辙,只能先把人带过来了。”
秦村夫表情一滞,随即问道:“姓徐名庶?”
“对,本名徐庶——”阿湘应了一声,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主公怎么知道?”
秦楚没吱声,一抬手,把松松垮垮别在发间的玄铁簪抽了出来,随手揣进袖里。
她那头长发是被自己亲手铰断的,现在才长到肩下一点,发尾还有点参差不齐地向外翘,秦楚也没在意,从桌上取了条缎带,随手扎了上去。
她瞥了眼铜镜,借着潦草的镜面看见了里头人。镜子里那人有些瘦削,扎起来的发尾恰好扫在后颈上,打扮虽也不太得体,但至少也没刚才那么一言难尽了。
凑合凑合得了,反正也没人管这个。秦楚于是一把拉住阿湘的手,飞快道:
“先把人带去我看看。”
荀家人口虽多,却也不敢太怠慢她,留给她暂住的院子也带了间小书房。秦楚坐在书房内等了一阵,刚刚吃了半块马蹄糕垫腹,还未来得及喝口水,一个武士打扮的年轻人便风一样地推门进来了。
秦楚被那一声“吱呀”拉住了注意,一抬眼,恰好看见那人转身关门。
他一身平民的竹色短褐,腰间佩了把乌黑的铁剑,头发有些枯燥,几乎是风尘仆仆地进了书房,关门转身,便对着她揖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士人礼,口音中也带着点豫州方言的味道:
“在下徐元直,见过大将军。”
秦楚一点头,没在乎他不问便进的失礼,指了指对面的木榻:“先坐。”
她跟徐庶面对面,一个是睡醒没来得及收拾,一个恐怕是压根没睡,两个人发式衣衫乃至神情都在向“不太清醒”靠拢,堪称殊途同归。
徐庶倒是没对她的衣着打扮做出什么额外评价,估计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不好看。他一屁股坐在木榻上,开门见山道:
“我是来投奔大将军的。”
秦楚:“我知道。所以,你的‘要事’是什么?”
徐庶这才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在下居于长葛,听闻徐/州袁术屯兵南方,忽略天子而拥立陈留王,反心昭昭,本就是想加入官兵的。然而在我整顿好家事、准备投奔前,长葛县令已先动了手,又听闻大将军来了颍阴,因此连夜收拾了行李,前来报信。”
这句“先动手”说得含糊不清,秦楚耳根一动,诸多猜测从脑中一闪而过,正欲再问,便见徐庶目光一转,盯着桌面上那叠卖相可观的马蹄糕,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口水,问:
“在下能吃吗?”
秦楚:“……”
她一口气被吊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了一阵,顿时半点心情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