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难得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她抬手从茶盏里沾了些茶水,在桌子上划了一个盘子大小的圆圈,又在圆圈里化了三个大小不一的圆圈,指着其中两个拳头大小的圆圈,严肃地说道:“你看,这是李靖,金吒木吒两兄弟在她心里的位置,”接着又指着底下比拳头稍大些的圆圈说:“再看这个,这是那个被丢弃的孩子此时在她心里的位置。”
转又指着盘子大的圆圈说道:“可当这个孩子再一次给她的家带来生死危机之时,”哪吒哼笑一声,将圈内最大的那个圆圈抹去,用筷子沾了一滴水点在圈内,说道:“这个此时所谓最重要的,便就可有可无。”
“凡人常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将素白的手在敖丙眼前翻了翻:“你看,这手心手背可有什么区别?”说罢,也不待敖丙回答,她又自语道:“手心才是肉,手背不过是一层皮,只不过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也会痛罢了。”
敖丙沉默了好半晌,方才说道:“有时候糊涂一点也是好事。”
“生而知之,哪吒我也是苦恼的很呐!”哪吒当做是听不懂,反正这家人她也不认,只要不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她不介意金霞这个亲眼目睹了爹娘被害的可怜孩子多个人疼。
天色渐暗,眼看戌时将近,敖丙说道:“哪吒,你可与我去龙宫么?”
哪吒摇了摇头,说道:“还是不了,我上一次去便闹出那样事来,龙宫今日里想必也是热闹,你那表妹与西海龙王多半也在,我就不去惹他们的白眼了,万一再闹出什么乱子却是不好。”
敖丙说:“那我定昏时刻我去干元山寻你。”
哪吒想了想,亥时她应该是在巡山或是看书,于是点头应下,与商家结账后离开酒楼。
街上挂满了各色灯笼,灯烛在其中摇曳生姿,哪吒随意在街头巷尾里穿梭,想着金霞与杨婵现在难得下山,便想给他们带些小玩意儿回去耍。
在街上转了半刻钟,也没想好该给他们带些什么回去,哪吒有些沮丧,忽的一道白影疾落在她眼前,害得她不及停步,撞到了人,抬头一瞧,不禁揉了揉额头,疑问道:“敖丙?你不是回龙宫了么?”
敖丙拉着哪吒到一边去,神秘兮兮地说:“走到半路,发现有东西忘了给你,趁着还没进宫门又折了回来。”
哪吒禁不住笑道:“你生日却要送我礼物,这是个什么道理?”
“哪有什么道理,这是我的道理。”敖丙取出一截五六寸长的红色线绳,绑在哪吒左手小指指尖第一个关节处,又将另一端绑在自己左小指处,然后勾了勾指尖,哪吒左手小指指尖不自觉跟着动了动,红色线绳随即隐去。
“有了这根红绳,不管以后你去到那里,只要勾勾手指,我就能找到你了。”
哪吒心念一动,勾了勾小指,确实有些指引的方向感,心情更加难以言喻。
敖丙抿唇,压着笑意,但弯起来的眉眼却暴露了他的心情,哪吒问他笑什么,敖丙只是摇头,没有告诉哪吒这根红绳与前些年送她束发的红绳是月下老人赠的同一根,只是叮嘱她说自己亥时会去干元山,然后纵作一道流光在即将到来的夜幕中消散。
一想到敖丙总喜欢弄这些哄小女儿的玩意儿送给自己,哪吒便有些哭笑不得,望着敖丙消失的方向:“我本男儿郎,并非是女红妆,总送我这些作甚?”
独自逛了小半个时辰,哪吒在街角寻到一家珠宝铺子,想着女儿家爱美好打扮,杨婵上山日久,很长时间没给自己添置过什么东西,就在商家的推荐下买了几件女儿家的饰品,出门便发现铺子门口不远处有个满面愁色的小姑娘。
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眼里没什么生气,一身破衣烂衫,头发简单的用一根绳子绑着,面前摆了几个笼子,哪吒将珠宝饰品收好,上前去瞧了瞧,不同的笼子里关着不同的小动物,有狐狸,野猫,还有两只小白兔。
正该是天真烂漫的时候,生机被磋磨得几近于无,哪吒心里泛起了一丝同情,刚好愁着不知道该给金霞送些什么好,便上前问道:“姑娘,你这笼子里的东西卖么?”
小姑娘抬起头看着哪吒,失神片刻,忽然反应过来,连连点头道:“卖,卖,您要买吗?君子,我给您算便宜些!”
哪吒蹲下身来,打量着笼子里的小兔儿,问道:“多少钱?”
小姑娘忙问道:“不知道君子您要什么?”
哪吒说:“全都要了。”
“啊,这......”小姑娘语无伦次道:“谢谢您,太谢谢您了,这么些按市价是五百钱,我给君子您算便宜些,您给我四百钱就够了。”
哪吒取出五百贝币递给那小姑娘,将装着白兔的小笼子提了过来,然后说道:“怎样都是一条性命,这些贝币若是能解了你眼下的困难,便将剩下的那两只雪狐与山猫放生了罢。”
雪狐是最易成精为怪的动物,虽然记恩,可也最是记仇,今生结了冤仇,即便是到来生也是要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普通人还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小姑娘说:“其实我抓它们并非出自本意,只是被逼无法。”
这世上孤苦之人太多,哪吒今日遇上了,生出一丝同情,便就帮上一帮,并不想听这姑娘经历了什么,耐不住这姑娘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地就说了起来:“我叫小草,大名叫伶仃,是被奶奶从臭水沟里捡回去的。”
哪吒想,名字还挺凄苦的,身世也很是凄苦,当得起伶仃二字,她被勾起了兴趣,静静等着伶仃姑娘的下文。
“奶奶从前是富家小姐,家里没落了,原本门当户对的未婚夫退了婚,她从家乡远走,到了陈塘关来,一个人过了一辈子,十多年前捡到了我,她说,在臭水沟里看到我时,我只剩下一口气,老鼠臭虫在我身边攀爬,她把我捡回去,怕养不活我,给我取名叫小草,说贱名好养活,老天不爱收这样的人走,还攒了好些时间的贝币去请学堂里的先生给我取了大名,先生听奶奶说捡到我时的场景,大笔一挥,我便有了伶仃这个大名儿,奶奶好不容易把我养到这么大,后来她生病了,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慢慢地起不来床,家里没食下锅了,我不能教奶奶饿着,我想让奶奶好起来,想给她好吃的,好喝的......就像从前奶奶自己宁愿啃食草根树皮也要让我吃好穿暖一般。”
伶仃姑娘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越来越低,细听之下,却是在低声啜泣。
哪吒想了想,从首饰盒里取出一只玉镯,说道:“送给你。”
伶仃姑娘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眼前莹润的玉镯,推辞道:“君子您买了这些小动物,小草已经很感激了,不能再收您这么贵重的镯子。”
“镯子不值几个钱,我是想告诉你,世上的贫富贵贱本无根源,将军并非生来就是将军,开国大王也并非生来就是大王,”见小姑娘懵懂的眼神,哪吒换了副说辞,“你看陈塘关的总兵李靖,他也并非生来就是总兵,他也曾拜在西昆仑渡厄真人门下,多年勤学苦练,受尽不知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苦楚仍不得修炼要法,这才下山在这大商享些人间富贵,”牵过伶仃姑娘的手,将镯子戴在她纤若枯槁的手腕上,哪吒又说,“你此刻所受苦楚,又怎知往后不会苦尽甘来?你全心求存,天道如何会不给你一条活路?”
伶仃姑娘忽的瞪大了眼睛,指着哪吒背后的方向,失声道:“君子,你看,是不是神仙显灵了?”
哪吒不动声色地收回手,顺着她指的方向斜睨了一眼,却是陈塘关观敌楼。
角楼上泛起道道金光,她依稀记得那角楼里有一副令李靖极为在意的弓箭,不知怎的,哪吒心里忽的升起一种奇异的情绪,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裂开了破土而出一般,疼痛,期待......
她提起关着兔子的小笼信信站起,朝着观敌楼过去。
随着哪吒靠近,金光愈发地盛了起来,哪吒心里生出的那种被召唤的感觉也愈发强盛,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她已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步伐,踉跄着奔跑前进,伶仃姑娘唤她君子的声音在她二中也越发模糊起来。
刚到楼下须臾,倏地一声呼啸响彻夜空,当年那副令哪吒觊觎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弓箭上溢出一道红光,红光漫上半空,化作一银灰色衣衫的女子,女子站在空中,目光睥睨,冷漠地俯视着底下跪拜的众生。
哪吒怔怔地望着半空中的女子——
似乎看见了自己。
只见她举手之间,乾坤弓便至她手。
一箭破空,径往西南。
西南!干元山!
想到这把弓的威力,哪吒顿时回过神来,急匆匆回转,半空中的女子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缓缓叹了口气,仇视地瞧了总兵府一眼,随即散去身形,乾坤弓上金光潜息,落回观敌楼上。
第57章 春雷响,万物生长·三
今夜的十万大山透着别样的静谧, 星月无光,往常四处飘荡的游魂今夜晚却不见半个踪影。
哪吒觉察到异常,禁不住地心里发紧, 在夜色里分辨着路线急匆匆往干元山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