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站在西海岸边,凝视着海平面,敖谨矜今日里较往日有些许不同,但到底是何处不同,碍于平素接触太少,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思过半晌,敖丙放弃了细究,折回东海取了些东海往干元山而去。
哪吒坐在山巅,听敖丙说罢他在西海的见闻,笑道:“敖谨矜涉嫌勾结魔王石记一事,牵扯范围太广,涉及到了整个西海。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西海的家事,端看你那伯父到时如何处理;往大了说,勾结魔王,闹大了自有玉帝处理。无论结果如何,皆是自找。”
敖丙点了点头,认同哪吒的说法。
“不提无关的人了。”敖丙说,“再有三日便是年关,你想要如何过?”
哪吒想了想,说:“同以往一般,吃饭、睡觉、练功。你呢?”
金霞抱着一卷竹简爬上山,正听着敖丙说道:“我们海族不过年的。”
遂问道:“为什么啊?年是最重要的节日啊。”
敖丙笑着解释道:“从前啊,海底有一种名唤为‘夕’的怪物,它们头上生数尺长的尖利之角,眼似铜铃大小,目露凶光,以人或牲畜为食,因着一年只出现一次,嗥叫时又发出‘年’的声音,人们便管它们也叫做年,护佑凡人生活的灶王爷拿他们没办法,便告到了天庭,于是玉帝查清了怪物的来历,便令我父王的父王的父王,也就是我曾祖父降临凡间,降服了这怪,从此呢,人间便把每年的最后一天叫做除夕,新年的第一天叫做过年。”
“这东西不就是黧山的犀渠兽族?怪不得改吃素了,偶尔才跳出来几个吃人的,”说到这里,哪吒顿了顿,忽然反应过来,笑道:“犀渠,夕,这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金霞摸出一卷异兽注解,翻到其中一页,指着问道:“是这个吗?”
哪吒点了点头,道:“是它。”
“犀渠,皮毛青黑,声似婴儿,以人为食,极为凶恶,”金霞念罢,又问:“师兄是怎么将年兽与犀渠联系在一起的?”
“来,坐这儿。”哪吒将金霞手中的异兽注解拿到自己手中,说道:“敖丙方才那番话是在解释年的来历,你来提炼一下关于年兽之言。”
金霞老实道:“三太子方才描述年兽形貌,言及眼似铜铃,头生数尺尖利之角,以人或牲畜为食。”
哪吒循循善诱:“那怎么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呢?”
金霞想了想,不很确定地说道:“在脑海中构建年兽的形象,然后再联想其他与之相似的异兽,而犀渠与年兽之形几乎一模一样。”
这孩子说的没错,但似乎有些不太自信啊。
哪吒转头看向金霞,沉声问道:“你也快十四了,离下山历练不远了,是想接着修行,以后成仙,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她看的出来,金霞对修仙了道之事不是很上心,每每清墨给他们读话本儿或是杨婵讲起人间事的时候,清墨的兴趣最为浓厚,金霞离下山历练也不足一年时日了,故而她才有此一问,
金霞想了想,望向天空,眼里好像有了什么东西,声音也逐渐变得中气十足:“着金甲,跨雕鞍,执金羁,握银枪,湛湛长空之下,鲜衣怒马,仗义行侠。”
果然,志不在修行。
哪吒说:“不想修成神仙,从此长生不老吗?”
金霞摇了摇头,不太敢反驳哪吒的话,嗫嚅道:“师兄,长生不老是很好,可神仙的一生太长了,喜怒哀乐等七情六欲会在漫长无尽的生命中离他们越来越远,像这样枯燥没有尽头的人生,又有什么乐趣呢?”
哪吒笑了笑,没有言语。
金霞又道:“师兄,我听说西伯侯起兵要推翻商王□□,是真的吗?”
哪吒点了点头:“不假。”
金霞期盼地问道:“那我到时候下山,可以投到他的军营去嘛?”
哪吒笑道:“武功练好了就让你去。”
“好诶!我这就找清墨哥哥去!”
看着金霞手舞足蹈地往竹林方向跑去,哪吒无奈地摇了摇头。
敖丙笑道:“金霞小小年纪有此悟性,在凡人中算是天分高的,少年人总有些英雄梦。
我自出生便是龙族,不修也是仙身,又好比你,自记事起,便知道自己日后有一道大劫,成仙是早晚的事,于是除了修炼之外,常常有些不知所措。
说起来,我倒是羡慕他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
“此言差矣。”哪吒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敖丙的话。
敖丙笑问:“何解?”
“正是因为你我太清楚来日该做什么,所以如今才会在修炼之余无所适从,仿佛除了修炼之外,再也无事可做。”哪吒说:“待你来日飞升,可否还有今日之闲暇?待我来日劫至,修炼成果便是我能否保命之根本。
用我们家老头儿的话来说,我这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不过区区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修炼几乎占尽了全部时间。”
敖丙接话道:“仿佛生来就是为了修炼。”
“修行,修的到底是什么呢?人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五阴炽盛:又有七难,灾火难、雨水难、恶风难、刀仗难、枷锁难、罗刹难、日月薄蚀难、星宿失度难。”说起八苦七难,哪吒忽然想到了山下的凡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世上的每个人都曾听闻,他们各有各的见解,总归不过是天道不公四字,可遇事之时,大部分人却又一味求神拜佛情愿,以期神佛为他们解决眼前困苦,殊不知神顾众生,而众生皆平等。
敖丙第一次从哪吒脸上见到了些许悲悯的神情,心绪不禁有些难言,忽一转念,想起哪吒与他言及骷髅山之事,哪吒与石记见面,言语之间句句威胁,纵有天大的本事,她那些个事迹到底是没有传开,终归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而石记成名数千年,诸天为之头疼,如何会怕哪吒威胁,她对哪吒是否过分客气?
哪吒近些年虽常下山,也与旁人有些交流,可到底入世不深,只道是拦路石踏碎了便是,不懂得走一看三,更不明白人与人之间过分客气的表面之下往往藏着惊涛骇浪。
猜是不曾猜错,可连哪吒自己都不明白石记到底与自己之间有什么瓜葛,敖丙又从何能够得知呢?
哪吒一回头,见敖丙瞧着自己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敖丙知道哪吒素来骄傲,这番话便不好明着说来惹她不快,便诱导着问道:“哪吒,你若是想对付谁,明知对方难以下手,你会如何?”
哪吒耸了耸肩,半似玩笑办认真地答道:“没有如果,即便是有,又何须阴谋诡计,我若执意要谁死,就没有人能留得住他。”
“话忌太满,”敖丙摇了摇头,指着灰白的天空说道:“人算到底不如天算。”
哪吒勾了勾唇,转身下山,笃定又毫无忌讳地说:“那怎么会是我的天。”
说到底,她的天,永远都只能是她自己说了算。
敖丙无言,知道哪吒不喜欢谈这些假如之事,再抬眼便见她身形似鬼魅,转瞬间已至金光洞前,说不得也只好跟上。
杨婵近些日像是着了魔一般,一心守着后面的池塘,吃饭喝茶练功尽待在院中,若非房中石床太沉,她恨不得连睡觉也不离那池塘一步。
哪吒站在池塘边上,拨开一株莲叶,伸手入水,搅起一圈涟漪,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杨婵,年关将近,你可是要到玉泉山同杨二哥一道过?”
“啊?”杨婵愣愣地应了一声,旋即拒绝道:“二哥现在一心要学好本事救出母亲,待到来日与母亲团聚,倒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哪吒说:“前些日子,我曾随同杨二哥去看过瑶姬女神,出来时,他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太对,我觉得你还是去看看他为好。”
“二哥他行事素有章法,更何况还有玉鼎真人在旁指导,应该没事,”杨婵将歪到一边的莲叶归正,又取出一块帕子递给哪吒,认真地说:“真人交代过我,务必要看好这一池莲,道是来日或有大用。”
哪吒说“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强求未必会得偿所愿,所谓无为自然是有为。”想让杨婵将精力集中在一件人力可为的事上,而非养花这种看得天时的事。
杨婵不说话,只是摇头,她寄人篱下,受人恩惠,便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回报,更何况太乙真人格外看重这池莲花,自己自然要投桃报李,不教他老人家失望才是。
杨婵执着,哪吒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想去找些更适合女儿家修炼的法门一道送与杨婵,好让她的精力从这池荷花上分散一些,一回头却见敖丙倚着门框,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想是在笑她对人对己两套标准。
敖丙的姿态,使哪吒不禁想起了下山时在人间见到的一些女子,城里的常打扮的花枝招展地把着门框卖弄风情;也有部分的村落里常有着荆钗布裙的妇人倚着门框,端着饭碗或是旁的吃食与人闲话;但是这些好倚门框的女子中最让哪吒印象深刻的还是一位年方二八的妙龄女子,犹记当时她倚着门框与对门正值壮年的妇人对骂,最后倒是让她胜了这场嘴仗,那妇人抱着孩子声嘶力竭,而她素手轻佻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