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随着这气势汹汹的咳疾,俊容愈加红得滴血,汗也一滴滴落下来,但竟不是冷汗。待缓过气了,他说:“这里太闷,我觉得有些热。”
那么,脸自然是被热红的。
这是个很合适的理由,他自己都信了。
“可是这里很安全啊,你不是说会有援兵来么,等你的救星来了,我就演出戏再放你出去。”
“这世间没有永恒的安全,我不能龟缩在这里。”苏梦枕坚持要走,又蹙眉问道:“什么戏?为什么要演戏才能将我放出去?”
“比如……我本想跟你酱酱酿酿但突然间天降神罚于是不得不把你扔出去的戏?”她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因为我是要去做大事的妖怪,如果你被认为跟我一伙的,可能会有麻烦和危险……你明白吧?”
小妖怪摇头晃脑,晃得苏梦枕只觉阵阵微风拂面,他勉力睁眼分辨,眼前只是五彩斑斓的黑。眼前的黑,不是黑;她说的白,是什么白?
他踉跄了一下,靠红袖刀支撑才未摔倒。
余碗碗此时只是灵识,无法搀扶对方,急得乱蹦:“你怎么啦,是不是要死啦,我这就去带你找医生?”
“我……”苏梦枕喘息着,艰声道:“呼吸不畅。”
“我看得出来。”小妖怪语气沉重,仿佛苏梦枕就快要死了:“毕竟你好像有肺痨,之前总是咳嗽还喘得特别厉害,肯定是喉咙口或气管被堵住啦!”
顿了顿,她似下定了决心:
“我这就抓个人进来给你做人工呼吸。”
苏梦枕眼前发黑,他不懂为何“人工呼吸”,只觉气血上涌,轻捂住口鼻解释道:“你……且将我放出去,便好。”他只是需要新鲜空气而已。
闻言,余碗碗倒吸一口凉气。
虽是灵体,仍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不要放弃哇,死前再看一眼星空夕阳晚霞香雪海什么的,听起来也太不吉利了,而且我并没有肩膀借你靠。”
苏梦枕觉得他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神志模糊,右手无力地握着红袖刀,左手和半边肩膀则无意识地倚靠在光滑的碗壁上。在窒息以致于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挣扎道:
“放……我……出……去。”
你听,你看,这高贵不屈的灵魂!
外头的叮叮当当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响,几乎每个黑衣人们都手麻且酸,却没法撂挑子不干。这些人里,除却反叛的“无发无天”,还有些是专职杀手。
做这行这么多年,从未如此憋屈。
这么大的单,怎么也该让中原一点红来接。
某个小喽啰腹诽的当口,巨无霸碗动了!
没有什么白光或闪烁,就一晃眼的工夫,纵然莫北神一直死死盯着并保持戒备,还是没能看清碗是怎么变成人形的。
总之小妖怪整个人正趴在苏梦枕身上。
统帅京城武林的金风细雨楼楼主,双眸紧闭人事不知,再无还手之力……这是绝妙的好机会!莫北神臃肿的眼皮下,向来瞧着憨直的双眸冒出精光。
他半个字的废话也未讲,训练有素的杀手们亦是紧随其后,数柄翻卷的刀刃立时瞄准了苏梦枕身上不同的方位,狠狠刺下——
戳了个空。
余碗碗树袋熊一样抱着他们的目标,“芜湖”一声便飞了起来,众人愣愣抬眸,倏忽间他们已在高空。
还没回过神,又听见了兵器坠地的清脆声响。定睛细瞧:刀锋透明,刀身绯红,刀弯处如绝代佳人的纤腰……这自然是苏梦枕的红袖刀!
莫北神及麾下的“无发无天”不禁耸然。
赚外快的杀手亦惊喜于自己足以交差。
苏梦枕因随身兵刃而被称“红袖梦枕第一刀”,由此可见这柄刀对他而言有多么重要,它代表着主人的身份和尊荣,如今却被不慎遗落了。
正如苏梦枕必须来救那个女童,他们也必须放她走。江湖中实力为尊,但名声、道义、声势……这些有时却比任何东西都更重,包括性命。
——如果说,剑客失了剑,就不配再被称为剑客;那末,失去红袖刀的苏梦枕,又算是什么?
莫北神使了个眼色,黑衣人中走出个魁梧的人来,是他的亲信。这人蛮横地挤开了同伴,弯腰捡起了刀。
随后,众人嘻嘻哈哈道:苏梦枕除非做一辈子缩头乌龟,若今夜不断气且返回早有埋伏的细雨楼,怕更要胸闷难当,痛苦而亡。
“格老子的,我就要用它,砍下苏梦枕这小子的首级!”黑衣人举着刀的动作有些粗暴,还张狂大笑。
于是红袖刀给他脖子来了一下。
干净、利落,血染得它愈发凄艳。
寂静的街道,是红色的主场。
第28章
苏梦枕不知自己的兵刃已诞生灵识, 且因为小妖怪输送的灵力能够自己活动了,竟自主选择为他们断后。
他在昏迷中只觉五指被人强硬地扳开,再后来更是浑身剧痛, 这让他无论如何也得挣扎着醒来……已到了该收网的时机,他必须要回去。
苏梦枕以顽强的意志睁开了双眸。
看见的是后半夜的月亮,朦胧的银白色。
他摇摇晃晃地试图坐起身。
“你醒啦?”穿着鲜艳衣裙的小妖怪原本正捧着脸颊仰头看月亮,听到动静尚未欣喜,便抓住对方的脚踝:“慢点儿嗷, 小心摔下去啦!”
环顾四周,他们身处白玉塔的顶端。
塔下是条河, 黑夜中泛着粼粼的暗波。
苏梦枕自然不至于掉下去。像他这样的人,小心谨慎已是本能,倘若冒险, 只因他心甘情愿。
他耸然一惊, 又缓慢地坐了回去,面色因失血过多更显苍白,按着额角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我的兵器是你拿走的么?”只问了最关心的问题。
“离吃早饭还有三个时辰多点。”小妖怪看起来出乎意料的乖顺和友好,月牙眼水润润的:“红红说要去把坏人们一刀砍尽。”
然后花了半刻钟的工夫才解释完毕。
接着, 苏公子坐在高高的塔顶陷入沉思。
事态已大大超出他的控制。
原本今夜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预备揪出楼内的叛徒, 再将勾结朝中奸相的六分半堂余孽一举歼灭……这固然是很困难的事情, 连神侯府也给不了什么帮助,他甚至做好了死的觉悟, 也早早为金风细雨楼留下了退路。
但任是算无遗策,苏梦枕却没料到一只巨碗从天而降将自个儿给罩住了。红袖刀也不在身边,他虽不惧牺牲, 但也没赤手空拳白白送死的愚蠢想法。
难道今日要半途而废?露儿那一边是否安全无虞,活下来的人会是谁?泼皮风部队和雷媚他们,又与敌人交手了么?
苏梦枕不知道。
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难道红……我的刀,它告诉了你我是什么人?”他深吸一口气,忍耐着身上的疼痛和喉间痒意。
余碗碗抱着膝缩成一团。
黑缎子似的柔软头发遮住了小半面靥。
“只知道你的名字。”她看起来有种莫名心虚,但回答的语气却是坦然的:“我是看这里安静又熟悉,又很高,不会被人发现。”
他笑了笑,道:“是很安静,底下至少埋伏了几百个擅长伪装与龟息的精英杀手,若我是慢慢走近这里的,只要靠近这座白玉塔,便会被数不清的暗器击中毙命。”
“哇哦。”余碗碗小小地赞叹了一声。
顿了顿,她缓缓抬起脑袋,咂着嘴庆幸道:“还好你刚刚那么痛也没喊出声。”不然又得带着逃跑,就怪丢脸的,从来没听说过人把妖怪到处撵的。
苏梦枕缓缓道:“你压了我的伤口。”
这话不是疑问,而是一万分的肯定。
“唔……”余碗碗不敢吱声,半晌才眼神飘忽地澄清:“我找不到人给你做人工呼吸,也不会做心肺复苏,就想着……万一能把你疼醒呢?”
越说越觉自己这个逻辑很有道理,小妖怪雄赳赳气昂昂道:“我真聪明,救了你的命。”又在对方开口前打断了他的话:“我说得对!”
仿佛她这样拍板,便是盖棺定论。
她此言一出,便是世间真理不容置疑。
苏梦枕不欲跟只咋咋呼呼不通人情世故的碗计较。经过之前的传奇经历,他还能这样平静地跟她对话,其涵养与包容已直追花满楼。
“你觉得这里熟悉?”他眉目微凝,指着白玉塔周围的四座建筑问她:“那你可知,这是哪里?”
“知道。”余碗碗眨眨眼,认真地指着三座高楼逐一回复:“斯莱特林,赫奇帕奇,格兰芬多……”最后停在白色的楼体上,目露沉思:“没有拉文克劳吗?”
苏梦枕微微叹气:“这里是金风细雨楼。”
四座楼,主色是绿黄红白,中央是座塔。
余碗碗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并没瞎扯被纠正的尴尬:“差不多鸭。”反正都是四个字,反而这么多建筑这么大的地居然统称一个名,有点点随意嗷。
苏梦枕佯装没察觉小妖怪的腹诽,也没那闲情逸致揣测,又问:“姑娘可知,红袖刀何时能归?”
余碗碗摇了摇头,弯弯的眉梢带着丝愁意与好奇:“你们刀客也是刀不离身的吗?要不我……我去催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