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大厅出口旁的餐吧里,町田一晃着杯加了冰的拿铁,坐在高脚凳上托腮望着外面未见停的雨。手里的拿铁已下去一半,浸着快融化的冰块,几乎没什么味道了。
叫了出租车,她将见底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拖着轮箱走去大厅外。
借着放行李的空隙和司机寒暄几句,她裹紧身上的呢子大衣,在还没被几股子妖风糊晕以前一骨碌钻进车里。
司机是位当地人,一上车就开始礼貌热情的和她攀谈起来,言语间的笑声使打在车窗上的雨滴都有了暖意。
“Oh you’re an exchange student,how long have you been here?(你是交换生啊,你来这多久了?)”是独特的苏格兰口音。
“Over a year.(一年多)”
“Cool,and what are you studying?(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Theatre,well……specifically Musical Theatre.(戏剧,具体来说,是音乐剧)”
……
町田一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时的场景。
因为申请了东京艺术大学和格拉斯哥大学为期三年的交换生项目,大一结束后她便从日本飞到英国,落地时也是像今天这样不太晴朗的天气,友好热情的司机。不同的是,现在的她已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惶惑,也逐渐适应了新的学习环境和这座可爱的城市。
回到住处时雨势渐小,楼门外连排的小花园泛着泥土的气息。
她租住的房子在学校图书馆后面的住宅区,周围的生活设施十分方便。
简单收拾一番,又洗了澡,晚上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给町田久拨去一个视频电话。
“我到公寓了,让爸妈放心吧。”町田一倚在厨房里,抿了口手中温烫的牛奶。
“好,你晚上吃的什么?”
“在机场吃的简餐,圣诞假刚过,怕附近餐厅还没开门。”
她瞧了眼屏幕那端正对着镜子打领带的人,忍不住笑一声 —— 老实讲,她到现在都不习惯自家哥哥像模像样一副西装笔挺的样子。
町田久国中毕业后进了庆应高中,三年后毫无悬念的考进了庆应大学,在法学部呆了四年,顺利通过司法考试,毕业后当了一名检察官。
“你室友回去了吗?”
“没呢,明天回来。”喝完牛奶,町田一将空杯放到洗碗池清洗。
町田久看了眼手机屏,微微拧眉,“少碰水,把手套戴上。”
她拿杯子的手一顿,“……已经没事了。”
不过还是听话戴上一只洗碗手套,洗了杯子,沥干水放回橱柜里。
“哪天去医院复查?”他把手机拿到眼前,确认似的。
“……明天。”
“说了让你假期好好养着,还往出跑。”
“课程需要啊,还是要出去看一看的,总不能一直困在剧本人物里,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假期少。”她拿起手机走回卧室,略催促着,“你快去上班吧,明天和你说。”
町田久透过那端些许晃动的屏幕看了看她,轻叹口气,也不再说什么,留了句“早点休息”便挂断电话。
淅淅沥沥的雨下了半夜,不知何时停的。
翌日晨起时,天空洒下薄薄的阳光。
町田一乘公交到医院的时候比预约时间还提早了不少。门诊大楼还有些冷清,她坐在外科等候室里,低头随意翻着手机。
Facebook界面显示正在加载的间隙,身旁隐隐传来交谈声,刻意压低却仍旧掩不住兴奋的语气。
她本来没太理会,直到听见话语里夹杂着几个不太标准的日文音节“Ryoma Echizen”,刷手机的动作才顿了下。
抬头顺着看过去,发现等候室前方的电视节目不知什么时候换了台,正在转播一个多月以前的ATP总决赛。
画面上跳出那张熟悉的脸庞时,她稍一滞,嘴角不自觉上扬几分。
明显是比赛刚开始,连第一盘还没打完,但町田一知道赢得这一盘的人是越前龙马。
ATP决赛她看了回播。
其实她原本想直接飞到伦敦去看现场,但无奈期末那段时间她正因为演出排练忙得团团转,加上大三上学期选修课选了影视制作,需要自己私下录一些空镜,直播那天她还在乔治广场守了一下午录黄昏时分的镜头。
不过后来倒是无意间透过酒吧的电视机看到了他夺冠的瞬间,也算是赶上个直播的尾巴。
虽然他还未步入职网,但凭借精湛的球技已然成为备受世界瞩目的网坛新星,甚至多次获得外卡机会,延续一贯骄傲的姿态在赛场上出尽了风头。
最近几年越前龙马陆续拿了几场挑战赛的冠军,除此之外还有前一年在美网夺冠,再往前,还有法网大满贯 —— 也是因为看了那场比赛直播,让町田一最后坚定了到英国念书的想法。
再往前一年……
她无意识地顺着时间线往前推,脑海中接连涌现出无数有关于越前龙马的记忆。
他的比赛,他的采访,还有他们之间算不上多频繁的联系。
-
越前龙马离开青学后的日子里,町田一尝试了很多她之前想做却一直没有机会做的事情。
比如,假期中她时常会跟着爷爷一起练习书道,一边闻着淡淡的书墨香一边行笔,整个人都会心无旁骛的静下来;
比如,每个周末她会去校外上声乐和吉他课,在精力尚且足够的情况下,紧接着又去学了钢琴,后来偶尔会在网络上发布一些音乐作品,慢慢的也积累了很多粉丝;
有喜欢的电影,她就去借影碟或者去影院看;有想听的音乐会,就和家人一起去听。
除去充实的课余时间,上学时她依然把自己扔在书堆里,尽全力将成绩稳定在年级最前列,只是不会再固执的逼迫自己。
她似乎能想到,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忙碌,而她需要有自己的节奏,等真到了需要把自己调成很紧的发条时,也不至于因为坏了某个零件而全面崩盘。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仍然会不可抑制地想起越前龙马。
这种想念不仅是因为对他的喜欢、怀念和他相处的那些时间,更多的,是町田一发现她所做出的每一个尝试和改变,里面都藏着越前龙马的痕迹。
他离开后不到两年,大洋彼岸陆续传来他拿下四大满贯青少年组冠军的消息。
她上网看了他的每一场比赛,全英文的解说间杂着很多专业术语,她听得七七八八。
战术之类的她看不太懂,但打法和计分却理解得很清楚。
因为所有关于网球的规则和赛制,全部都是越前龙马教给她的。
看到他在自己所梦想、所追求的道路上发光发热,她隔着屏幕由衷的为他感到开心。
国中余下的那段时间,町田一并没太觉得越前龙马离自己很远,可能只是空间距离上的远,她想如果她掐好时差,和他保持联系,即使是断续寥寥的联系,他们也可以像之前那般关系友好不会疏远。
直到国中毕业时,她收到了青学高中部的入学通知,同学们也都陆续确定了未来三年的去向,班级中几乎一半的人都不留在东京,剩下的人里升入青学本部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毕业那天,浓厚的离别与不舍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她忽然就意识到,这一别,大家再见时已不知今夕何夕了。
可能有些人,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晚上在河村寿司店的聚餐,国中网球部的前辈们也并未到齐。
町田一借口出去透透气,披了件薄呢外衣站在寿司店外面。
冬末夜色浓重,沿路街灯一盏一盏向前延伸,在远处逐渐并拢成一线,零星两点灯火。
浩荡的风刮过来,一霎罩在脸上,外衣的衣摆被风掀起,似乎一点也不能御寒。
她呵了口气,抬手裹紧身上的大衣。
刚碰到衣料,动作就停住了。
低着头,眼泪止不住一样,扑簌簌地往下落。
得知越前龙马要走的那天她没哭,新年聚会那天她没哭,甚至在他真正离开日本的那天,她坐在教室里望着窗外湛蓝如洗的天空,还有在那之后的两年间里,她都没哭。
哽咽的声音被卷进风里,瞬间就模糊了。
町田一在那一刻深深体会到了一个事实。
人都是一波一波在走的。
而越前龙马已经走出她的世界了。
泪水凝在脸上,被风刮得生疼。她蹲下身,将脸埋进衣服里,哭得溃不成军。
不知道寿司店的门何时被拉开的,只听见有人不停叫她,轻轻晃她的肩膀。
町田一泪眼朦胧的抬头,看见裕太蹲在身旁,明显被她这副面色混乱的样子给骇到了。
她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裕太也不再问,犹豫了一瞬,还是拥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町田一不太记得那天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第二天中午她肿着核桃大的双眼从卧室床上翻起来,浑身疲软,看着眼前的场景反应了好久。
下意识去找手机,看见两条未读信息。
一个是裕太发来的,说只有她哥哥知道,没有扰到别的前辈们,叫她放心。末了缀一句,好好休息,有事情的话想说可以和他说。其余的并没多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