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廷锡……你想弹劾谁,说罢。”
胤禔摸着手腕上的佛珠串,这是皇太后礼佛之前命人供在佛前的,礼毕以后取下来挂在了他手上。老太太给儿子的东西,一番心意,胤禔也就带上了。这会摸着佛珠,他心里的气才消了些。
蒋廷锡想要说什么,胤禔心里能猜到九分,无非是漕运的事儿。年初的时候他把陈鹏年从武英殿放出来,拔擢为河督,就是让他替自己办这件事。而去年年末成为漕督的施世纶几次入京,无非是面授机宜。
施世纶作为施琅的长子,却没有袭爵靖海侯,袭爵的乃是施琅的第八子施世范。施琅前几个活下来的儿子,都因为父荫被授予了不同的官职,而侯爵的爵位交给了幼子。
考虑到施琅攻台之后又在台经营多年,这个安排,胤禔觉得是非常合理的。但此事之于施世纶,天知道他做何感想,总之这个人在仕途上是非常注重官声并且做出成绩的一个人。
看来是陈鹏年和施世纶这几个月都没闲着,而蒋廷锡作为山东巡抚,漕运一旦受阻,山东段受到影响,他担心自己的考评……当然了,也有民生。
“臣弹劾河道总督陈鹏年阻碍漕运,他寻借口阻碍漕运,妨碍民生,他是奸臣!”
蒋廷锡话音刚落,站在厅中和没资格站在厅中的山东官员齐齐跪下,大声道:“臣等请皇上圣断!”
这么多年以来,胤禔发现了一件事,如果说女人攻击女人,喜欢攻击对方名节的话。其实男人攻击男人也是一样的,在朝堂来讲,对应“□□”的,大概就是“奸臣”了。
一旦有一方说某方是奸臣,哪怕他真是秦桧,也得马上出来表示“我不是奸臣,他才是!”而蒋廷锡这个王八羔子这么一说,等于将“奸臣”逼到了死角,陈鹏年必须出来当庭对质。
这会,陈鹏年已经出列跪下了,但胤禔却没让他开口。
实际上被逼到死角的不只是陈鹏年,还有皇帝本人。漕督的动作碍于职务,比如在漕运分流海运的阶段,他做的不甚显眼。分流漕运的大部分理由都是陈鹏年找的,譬如河道改造、淤塞,等等。
但时间一长大家都能看出端倪,老百姓不知道,可同僚知道,你这河段没有动工,怎么就迟迟不肯开放……胤禔绝对有理由相信,考虑到河督这个位置的重要性,蒋某人绝对能猜到陈鹏年背后有自己支持。
这哪里是说陈鹏年是奸臣,这特么是在说皇帝是昏君,胤禔冷冷地环视一周,冷笑道:“陈鹏年是河道总督,你们是山东各地的知府,青州府?你出来。”
青州知府撩着袍角小跑入厅,跪下道:“臣青州知府叩见皇上……”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本朝惯例,知府离京赴任都要入宫觐见,朕是见过你的。你们青州靠着莱州湾,你也告陈鹏年?”
“臣……青州多赖漕运,漕运不畅,地方上实在艰难,求皇上明察!”
好,求朕明察,朕可要好好明察给你们瞧瞧。胤禔心中狞笑,脸上依旧八风不动:“如今才是开春,过去几个月都是冬日,漕运艰难,你们青州的日子是怎么过的?青州缺粮了还是缺物了?朕看折子,百姓的日子还是过得去嘛,地方乡绅之家还能吃上南方的菜。”
“怎么,他们的东西,都是陆上运过来的?”
青州府跪着,后背已经汗湿一片,蒋巡抚说的不是这个情况啊,这个发展不对劲……皇上应该叫陈鹏年出来对质,然后他们锤死陈鹏年,把漕运想要分流海运这件事给锤黄了。这、这怎么皇上直接就发难了,您都不遮掩一下的?
皇上既然知道山东大户能吃上南方的菜,说明皇上心里门清,今年至少莱州湾这边,海运没少出力。
他们这个弹劾奸臣本就不占理,陈鹏年做官多少年,他也不是个傻子。前头几个月都是冬季,多冷的天,民夫下水往年都有活活冻出病的。若是陈河督说爱惜民力,河道淤塞不好动工,地方官又能说什么。
蒋廷锡听皇帝没有叫陈鹏年出来对质的时候,心里就一片冰凉,他老于宦海,自然清楚皇上明白的袒护陈某,自然是清楚地方上这些弯弯绕,这位爷可真是……
完了,锤不死陈鹏年,怕是要锤死自己啊!
胤禔冬天就让河督、漕督动起来,也就是想最大限度减少损失。谁知道地方还要给他找事,今天蒋廷锡是担忧民生吗?便是真的担忧,怕是也没有担忧他蒋某人名声,又或者担忧他少收漕运帮派的孝敬。
据胤禔了解,这种钱都是按照官职大小孝敬的,想来山东这一片,蒋廷锡拿的必定是最大的份额。
“蒋廷锡,你是先帝拔擢,朕御极以后,想到你一贯老成,才将你放在这崇文重礼的教化之地。结果,你就这么排挤同僚,欺瞒君父?!”
这话说的非常严厉,但蒋廷锡却听出了皇上想要息事宁人的意味,皇上在避重就轻给大家一个就坡下驴的机会。
蒋廷锡沉浮宦海多年,此刻马上保住皇上的大腿,眼泪适时的留了下来:“皇上,臣并无虚言,臣忝为山东巡抚,本地却是多赖漕运,今年秋冬因为漕运淤塞而运输不易,臣看着河督陈鹏年没有疏浚河道,臣心里着急啊,知府们也是担忧民生,这才闹出了今天的误会。”
“都是臣之过,求皇上重惩微臣,臣万死!”
老小子,接的倒是快,蒋廷锡说自己是山东巡抚,山东这个地理大家都清楚,各州知府大多免不了与漕运、河运打交道。如今他自己拦下责任,说是自己先着急,然后知府们也是着急,可不就是担忧民生着急到了一起么……
“误会”,既然是误会,那就好解决了。就在此刻,当着山东官员的面,陈鹏年自我检讨说这件事该与同僚们说清楚,去岁冬日是最近十年少见的寒冬,他也是想着节约民力,并且海运可以走,才没想到漕运水手生计等问题。
旁人尤可,站在一旁的弘晗,最多见过京城破产旗人的吃相不好看,宗室大臣好歹还算体面,往日办差臣子们也是一本正经…大阿哥哪里见过这个,这都是封疆大吏、朝廷大员,是朝廷栋梁。
合着栋梁门扯皮,和京城那些破落户扯淡居然差不多……弘晗心里叹口气,偷偷瞄了一眼皇父,方才如果是他的话,一定让陈鹏年出来自辩,但这种事本人出来自辩马上落了下层,果然自己还是太嫩了。
第287章 扭转世界线(十八)
“蒋廷锡瞻前顾后, 既想拉大旗作虎皮,又不敢真的触怒于朕。”
“所以他连借口、后路都想清楚了,发现朕不悦,就马上改口。”胤禔笑道, “这是个老滑头。就不知道漕帮会不会继续给他上供, 呵呵。”
大阿哥站在旁边听着, 等胤禔说完, 他就问道:“汗阿玛, 儿子有一事不明, 今番蒋廷锡如此冒犯圣驾, 难道就这么算了?他佯装刚直, 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 依次无礼于君父之前,若是不加以惩处……”
“你觉得他忧国忧民都是假的?”胤禔笑笑,“弘晗啊, 你得明白一个道理,在其位谋其政, 今日蒋廷锡能拉出山东那么多知府一起来告状,难道他们其中没有一个是关心国计民生的吗?”
“他虽然好名, 但吏部考评卓异, 难道是凭着溜须拍马?封疆大吏, 岂是那么好做的。”
弘晗认真听着,皇帝又道:“之前陈鹏年也上过折子, 从去年年末到现在, 山东漕运中破产者甚多, 并不是半分影响都没有。”
“那陈鹏年为何……他不是一向以爱民著称的吗?难道也是沽名钓誉!”
“你怎么会如此想?”
皇帝非常惊讶,非黑即白可不好, 他耐心道:“若是朕交给你一桩差事,但成绩要在日后看出来,但目前可能伤害民生,你就不做了吗?”
“那就是小仁,只看眼前那点事,喜欢眼前的所谓名声。长久于国并无益处,什么是计之长远,什么是鼠目寸光,你一定要懂。”
“蒋廷锡是巡抚,不管他出于什么理由玩这一出,但过问此事上奏给朕,都是他应该做的。若是因为此事而惩处他,将来还会有人忠诚直谏么?”
蒋廷锡就算拿了漕帮的银子,也不是不能理解,上到巡抚、下到知府,甚至县官,通常来说地方上的各种势力都会相仿社会讨好他们。地头蛇其实压不过强龙,因为强龙的背后是朝廷,若是地头蛇压的过强龙,那不是强龙不行,而是朝廷不成了。
但蒋廷锡也绝不是因为拿了孝敬于是谏言天子,若是他这么干,他也做不到如今的位置。
胤禔将话说透,弘晗心中颇有所悟,就此退了出去。
虽然不能惩治蒋廷锡,但小惩大诫,给他点教训还是应该的,再者说齐鲁要地,要改放在自己人手里。胤禔心里已经有了成算,西南正在搞改土归流,蒋廷锡这么厉害,应该多担些责任,换个位置。
至于弘晗,像这些事情就得看他自己的悟性了,这并不是能教出来的。
巡抚知府等官员看皇帝不打算追究,之后数日还夸奖了几个本地官员,也就放下心来,一心只管侍奉天子,好把这一家子平安送出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