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是有惊无险,”济南知府松了口气,“巡抚大人,皇上想来不会追究了。若是他追究了您,追究了山东上下大小官员,那陈鹏年也是孤掌难鸣,这差事不还是得咱们这些当官的来办么。”
蒋廷锡却道:“圣驾一日未离山东,一日就要小心!这位主子可不好伺候啊……”
“嗯,下官倒是有个主意,先帝祭过孔子,去过衍圣公府。大人,是否您上奏皇上,咱们也为皇上办一场祭典,多少是臣子的尊崇之意。”
看蒋廷锡没说话,济南知府又道:“大人,主上此来山东,在千佛寺封皇太后礼佛,又布施士绅,不也是宣传教化。下官等为皇上搭个梯子,也是忠君之举。您以为如何?”
蒋廷锡动心了,可胤禔不愿意,他好端端干嘛要去孔家做个磕头虫?
除非他有病。
“杨孙,你倒是很会给朕找活儿干。”皇帝似笑非笑的说道,“朕侍奉皇太后南巡,也是考察地方官员,孔家不过曲阜一乡绅尔。朕要祭孔,难道不能于京城国子监进行典礼!”
“臣有罪!”蒋廷锡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赶紧低头认错。
“你何必如此,这几年你在山东也辛苦了,诸事处置的不错。”胤禔反而开始温言抚慰蒋廷锡,“你的功劳,朕也看在眼里,如今只盼着你们和衷共济,为朝廷效力。”
“臣遵旨,谢恩!”
蒋廷锡悬着心将圣驾送走,发现自己的家眷还得到了皇后的赏赐,以为皇上不打算追究,打算把他和陈鹏年弄成个“将相和”敷衍了事,不成想等圣驾到了江宁府,南巡即将结束的时候,蒋廷锡收到了旨意,叫他去贵州……
贵州啊,那是什么地方!
蒋廷锡两眼发直,想要上折子,他不当官还不行么,回老家还不行么!皇上您放过微臣吧!
他折子写的催人泪下,什么仕宦多年未归乡啦,什么公务繁忙都顾不上家中老小啦,诸如此类。文章写的情真意切,奈何皇帝不吃这一套,两本奏折留中不发。
第三本折子,蒋廷锡终于认清现实,乖乖上折子说自己已经收拾好东西,奉旨前往贵州了。皇帝这次很给面子,西南改土归流的差事不好办,所以明发谕旨好生慰勉了蒋廷锡一番。
打发走了蒋廷锡,未来半年之内,鲁地官员被胤禔换了三层。而剩下的人无不战战兢兢勤于王事,没人愿意被皇帝打发到那种偏僻有瘴、地理艰险的地方,哪怕看上去颇为荣耀。
此时距离胤禔第一次前往江南,已经有了近三十年;距离胤禔带着孩子们随驾前往江南,也有快十年了。如今胤禔终于作为大家长带着全家老小出现在了江宁府。
他也照旧带着全家住在了江宁行宫,就是原本的织造署衙门,后来因为地理原因,织造署搬走了,这里几乎变成了皇帝专用的驻跸之所。
曹寅如今已经是须发半百的老人,君臣见面,行礼之后,曹寅就道:“江宁织造上下,见圣上春秋正盛,龙体康健,无不欢腾雀跃……”云云。
也是颂圣的老套,只是这话他来说透着亲近,胤禔也很自然的接过话头:“朕看你虽然上了年纪,不过精神头还好,这样好,朕也打算多给你加些码。全唐诗编的如何了?”
“皇上过誉,臣马齿徒长,只是勉力不敢令自己懈怠,唯恐有负圣上与先帝的嘱托。”
“江南情况日好,张伯行他们为官尚好,朕也放心。”胤禔笑问道:“颜冒典与苏鲁如何?”
“二织造为官谨慎,为人也甚是谦虚,臣不敢自居前辈,但二人确为后进当中难得的本分之人。”
这世上聪明人不少,自误者更多,本分才难得。或许苏鲁和颜冒典当局者迷,但曹寅与皇帝家父子两代人打过交道,他明白,在他们这个位置上,三个织造,有一个机灵的蛮够,本分最好。
都和李煦似的,有什么好下场,不如孙文成,好歹留下了体面。
“朕祭明孝陵,延恩公年迈不便,朕就带了延恩公世子、世孙过来。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
“回禀皇上,臣已经与礼部尚书等商议完毕,江南遗民士绅之家,都会有人过来。”曹寅道,“全唐诗编撰,也多赖其中数人之力。”
“朕会给予褒奖。”
顾炎武、黄宗羲那一代的遗民基本作古,他们子侄辈如徐乾学等早就步入官场多年。所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那些士绅之家,地方望族,是不会自误的。
对于他们而言,两代人为前朝哀悼已经足够了,如今也该为自家寻出路。皇帝南巡,正是一个重新出头的好机会,加上曹寅与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彼此之间自然有几分默契。
胤禔也没打算毁掉这个气氛,他也好,当年的先帝也好,不就为了这个,虽然目的不尽相同。
江南初春,皇帝南巡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一桩引人注目的大事,而在热闹之下,有一群特殊的人,也在满怀愤恨不甘,却又无奈的求助神佛,希望改变自己的命运。
沈瞭在皇上行宫外头徘徊良久,最终想要离去,刚转身却被弘晗给撞见了。
“沈师傅!”弘晗笑呵呵的过来,“您怎么在这……哦,您有事要禀告汗阿玛?怎么,难道奴才们没有帮师傅通报么!”
论起来,沈瞭真是弘晗正正经经的师傅,从小启蒙不说,后来胤禔将他调回京城,又让他给弘晗上课,讲讲地方上的事情。
沈瞭固然是谨慎人,但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孩子,教导的学生,他也不至于半分真话也不说。沈瞭就道:“不满大阿哥,臣也是为难,皇上最近操劳于祭陵之事,臣这事还是以后再说罢。”
“可是贱民之事?”弘晗想了想,试探着问道:“汗阿玛之前倒是叫我留意……依我看,汗阿玛很在意这件事呢,若是沈师傅想说这个,与其延后,不若现在面圣。”
沈瞭心中一动,皇上告诉大阿哥留意,那就是真的很在乎这件事,他不再犹豫,抱拳道:“多谢大阿哥。”言罢,即刻递牌子请见。
胤禔没想到沈瞭会带来这么个消息,江南那些被贬为贱籍,遭到羞辱百余年的人们,已经按捺不住了。
第288章 扭转世界线(十八)
“跪!”
“扣!”
“兴!”
伴随着礼官高呼, 元起皇帝的祭祀活动进展到了行礼的阶段,这一次似乎比先帝在世时更受关注,当然了,官绅士商们关注的不止是登基数年的皇帝, 更是站在礼官旁边负责祭祀的延恩公世子。
皇帝的这一举动毫无疑问的释放出了信号:朕有心弥合关系, 但是否愿意把这个信号接过去, 就要看在场诸位的了。
在场诸位自然也心思各异, 滋味不同, 这里面的复杂情感不必赘述, 只看他们抬起头盯着延恩公世子的眼神, 大略就可以知道一二。
祭祀现场的外围也有不少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其中有一群人远远的站在人群边缘的角落里, 似乎小心的不和其他人发生接触。
“阿爹,沈大人说的是真的吗?”一个年轻些人低声问道,“能当真吗?”
他的父亲没有搭话, 而另外一个年长些的男人开呛了:“安官儿别想这么多,你只管读书就是了, 不拘成不成,读书总归不吃亏了。”
“可是, 学而优则仕, 咱家也耕读传家几代人, 总不能一直这样罢。”被叫做安官儿的年轻人不服气,“就像去年家里遭官司, 若不是沈大人秉公而断, 咱们家还不得接着吃亏!”
“我们也不比人家差什么……”年轻人说到这, 语气低了下来,好像怕被谁听见似的, “不过是弱在了出身,没有功名,光读书有什么用!”
“好了,既然沈大人当初说了帮我们,那是个至诚君子,他必定能在圣驾前为我们说话。”站在最前面的老者开口了,又道:“安官儿也不要急,这事急不来。”
“是。爹放心,儿子晓得。”凌安官儿恭恭敬敬的应是。
祭祀完成,延恩公世子作陪,皇帝带着皇长子及宗室大臣接见地方乡绅,而内院中,皇后带着大公主也奉皇太后召见官宦乡绅的家眷。
后院中气氛相对轻松些,皇太后很清楚自己带着媳妇孙女出来,都是为自己的皇帝儿子打造亲民形象,哪怕是地方乡绅之家的女眷略有失仪,应对不得体,也只是一笑带过。
与之相比,前院的气氛显然不那么美妙,皇帝端坐于上,除了环绕的臣子们,还有底下跪着的一个人。
方才皇帝与地方官,地方贤达谈笑宴宴,可当沈瞭将一个人介绍过来的时候,人群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停顿。某些人的脸上瞠目结舌,似乎震惊于这个沈学士怎么敢!
“皇上!”
一瞬间的寂静之后,哪怕是在皇上面前,也不能阻止乡绅们窃窃私语。巡抚张伯行此刻站了出来,“祭礼已过,请皇上移驾行宫,臣等当面详奏。”
皇帝却忽然笑了一下:“朕还不知道这人是谁,孝先也不必着急,且问问望之。”他目视沈瞭,笑问,“望之将此人带来,引得贤达惊诧,不如说说此人是谁?也不要叫朕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