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没跟着,凤姐儿身边不过百合一个大丫头,她便不大放心,欲让平儿去。
凤姐儿道:“姐姐何时见我胡闹了,快去吧,平儿今日也累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她跟我松散松散呢!”
百合见此又叮嘱平儿道:“可别留下姑娘一个人,也别往水边去。”
平儿笑道:“姐姐放心就是。”
见百合去了,凤姐儿方跟平儿偷偷笑道:“如今百合姐姐愈发啰嗦了,怪不得娘要给她找婆家呢!”
两人捂着嘴嘻嘻笑了一会子,平儿便陪着凤姐儿园子里瞎逛,这里掐朵花,那里摘个叶,还要评点:“这枝桃花不好,先生说挑花得挑那些有骨有味儿的,我看这个不好。”
平儿很是捧场:“是了,我记得那时吕先生还专门拿了一枝梅花教我们什么是好的呢!”
主仆二人说说笑笑,一路穿花折柳。凤姐儿因穿了披风,走得有些热了,便要将披风脱掉。平儿劝道:“姑娘穿着罢,回头着了风,又要吃那苦药汤子。”
凤姐儿不听,执意要脱,平儿苦劝不住,只得伺候她脱了披风。又逛了了一会子,平儿怕她果真着凉,便道:“日头眼看要落了,姑娘快穿上回去吧。”
凤姐儿也看天色不早,便同平儿一道回了翠柏居。
翠柏居里正摆饭,张氏见了凤姐儿便道:“又瞎跑,你弟弟一时不见你就要找,哪里就这么亲!”
凤姐儿笑嘻嘻地搂着张氏的手:“娘今日真好看,像涂了胭脂!”
张氏笑骂道:“快别拍马屁了,去洗手,叫你爹爹和弟弟来吃饭。”
晚饭其实分两样,张氏和王子胜因在孝期,不过吃些青菜五谷。倒是凤姐儿和福哥儿那里花样儿多些,看着也精致。
福哥儿指着自己的饭道:“爹、娘、吃!”
王子胜笑道:“福哥儿真孝顺,你自己吃,爹和娘不吃。”
福哥儿便不乐意,撅着嘴不肯吃丫头喂的饭。
张氏哄他道:“爹和娘不爱吃你这个,福哥儿吃了快点长高。”
凤姐儿也哄道:“弟弟快吃,吃完了姐姐带你玩。”
福哥儿委委屈屈地张口,大约觉得嘴里颇美味,不觉乐出两个小酒窝,将王子胜和张氏逗得直笑。
谁料到了夜里,凤姐儿便发起烧来,烧得浑身滚烫。
百合忙去回张氏,张氏也顾不得许多,披衣往凤姐儿房里去。王子胜后面吩咐文竹:“快去请大夫!”
小儿发热来得快去得也快,张氏抱着喂了一碗药,至天将明烧便退了。
张氏铁青着脸,看着跪在下首的平儿:“我素日看你是个稳妥的,怎么主子胡闹你竟不劝,还跟着胡闹!”
平儿砰砰磕头,不敢多说。
凤姐儿昏昏沉沉听见动静,想睁眼又睁不开,想说话也说不出。脑子里迷迷糊糊,只觉得那些一闪而过的人和事熟悉又陌生,她欲伸手去抓,手上却没有力气,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
第9章
张氏因前几年京中生乱自己却无人可用,这两年便着意培养后续之人。平儿本是凤姐儿身边的二等丫头,因与凤姐儿年纪仿佛,一直陪着凤姐儿读书。张氏素喜她明理大方,每常也让赵妈妈教导她行事。
此番凤姐儿生病,一来大夫说无甚要紧,且偶尔发次烧倒对身子更好,张氏心下安稳;二来平儿向来妥当,此事亦不可全怪责她一人。
因此张氏便道:“罚你三个月的月钱,你可心服?”
平儿忙磕头道:“多谢太太。”
那凤姐儿飘飘荡荡、迷迷糊糊不知身在何处,梦里半生。忽地从睡里睁开眼,只觉得身上黏腻非常。
百合惊喜道:“姑娘醒了?觉得怎么样?”又将一盏温水喂她喝。
凤姐儿喝了水,又缓了好一会子:“我这是怎么了?”
百合道:“看姑娘下回还贪凉,这下子着了风,受了这一场罪!”
凤姐儿呆愣愣地点点头。
早有丫头去报了张氏和王子胜。张氏一进门来,见凤姐儿精神萎靡,不免又要唠叨几句。王子胜便拦道:“她已经遭了罪,必是记得的,何必又唠叨她!”
张氏嗔道:“显见你们爷俩儿才是亲的,我就是那后娘不成!”
凤姐儿窝在王子胜怀里,有些恹恹的。张氏心疼道:“去给姑娘上些清淡的来,这一病又瘦了好些,多早晚能养回来!”
一时丫头来回禀:“小厨房备得是粳米粥,另有几样儿小菜。”
张氏便点点头:“这倒罢了。告诉小厨房,这几日姑娘的饮食要精细些,不要见油水。”
丫头忙去吩咐。
凤姐儿不过就着百合的手略喝了几口粥,就摇头不要了。
她此时颇有些不知所措,不明白自己怎地一瞬间好像换了天地,但是爹爹娘亲又确实是爹爹娘亲。因此便做出个困倦的模样儿,张氏见了,果然命人好好伺候她歇着。
凤姐儿闭上眼,那梦中所见便又一一跳出来。她好像天生知道那四个轮子的叫汽车,人人手里玩的是手机……可是这“汽车”“手机”又是从来没人教过她的。
凤姐儿有些怕,她曾偷听过老婆子们讲古,说村里曾有人中了邪,满口胡言乱语,后来被烧死了。她发着抖,偏不敢叫人知道。
外面丫头们轻手轻脚地收拾,凤姐儿只能听见衣裙窸窣,其他半点儿声响不闻。高脚凳上供着一盘子蘋果--那是张氏嫌熏香不好,特意挑了来给她熏屋子的--香味儿一阵一阵萦绕鼻端。
凤姐儿躺了半晌,忽觉得自己还是自己,不过多知道些事罢了。就像小时候,自己不是总记得家不在这里么!她寻思着,自己想是过奈何桥时少喝了几口孟婆汤,因此总能记起些前生故事吧。
想得通了,凤姐儿便不躺着了,坐起身叫百合:“我要洗澡。”
百合忙道:“姑娘才好,须得养几日再洗方好。”
凤姐儿撒娇道:“身上黏糊糊的,难受。”
芙蓉道:“没用!姑娘您就爱用这招儿,百合姐姐心软才由着您。这回病了,我看您还是好好养着是正经,再折腾一回,您是怕自己好得快呢!”
凤姐儿怒道:“我不跟你好了!”
芙蓉也道:“那也不给您洗!”
凤姐儿便去拉百合的衣袖:“百合姐姐,你看这个人可恶,你也不许跟她好!”
百合笑道:“我才不跟姑娘掺和。旧年有一回,姑娘拉着我不许跟她说话儿,结果没过一会子你们又好了,倒叫她把我好好念了一顿!我还不记打呢!”
说得芙蓉“噗嗤”笑了。
凤姐儿哼了一声,赌气又翻身躺下:“再不理你们俩了,我有平儿。”
百合笑着下去了,芙蓉给凤姐儿重新放下帐子,拿了针线坐在脚踏上给凤姐儿缝肚兜。
至晚饭时候,凤姐儿看着便好全了。只是张氏拘着,不让她出屋子。凤姐儿便在门口假号:“爹爹--你看娘呀,她把凤儿关起来啦!”
福哥儿也在那边跟着喊:“姐姐--要姐姐!”
一唱一和,此起彼伏。
一院子丫头婆子忍着笑忙活。张氏听得额角竖青筋,待要罚她,又不舍得,待不罚,又心下憋气。
王子胜笑道:“她又不是什么过人的毛病,况这也好了,你非把她拘着。你看,这闹得满府都听见了。”说罢,扬声道,“你不许叫了,搞得弟弟也跟着喊。叫你的丫头给你包严实过来!”
凤姐儿脆生生应了一句,忙忙地催着丫头给她穿衣裳。
一时凤姐儿裹得球儿一般过来了,张氏仍板着脸不理她,凤姐儿凑到她身边去:“娘呀,你怎么生气啦?你别生气,你快看,这是你可爱的小凤儿呀!”
张氏被她气笑了:“去去去,看到你就烦!”
福哥儿一边拍手一边咯咯笑:“姐姐!”
凤姐儿因自己病才好,便不过去,远远地逗了他一回,最后才到王子胜那里:“爹爹,多亏了你把凤儿救出来!”
王子胜佯作严肃:“嗯,知道就好。”
逗得凤姐儿又乐起来。
张氏担忧道:“这孩子小时候再稳妥不过,怎么越大越淘气了!爷快别助着她了,叫她有个怕性儿才好。”
凤姐儿不依道:“我现在也懂事!”
张氏哼了她一声,也不理她,只道:“吃饭!”
凤姐儿吐了吐舌头,跟王子胜对着偷笑了一下忙低头吃饭。
王家这几年守孝,虽说进项不多,但花费也不大。张氏心里头算了几遍,对王子胜道:“外头的事我原不该多说,只是如今跟往常不一样。少不得爷要听我唠叨几句。家中这些产业都是有数的,我看着日后也不能分到多少……”
王子胜打断道:“我心里有数,这几年就罢了,待出孝我自有定论。”
王家老太爷本朝初定时颇建了一些功业,一时官威赫赫。只是后头王老爷并不如何强干,勉强守成罢了,到了王子胜这一代,还不等这兄弟二人起来,王老爷便一病去了。
张氏每常算计,家中产业论理不少,且王家也不是那多子之家,按说不会少了钱财才是。奈何王母这里不能以常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