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回过神来,招呼她道:“芷若!”
周芷若闻声肩头微微一颤,却只垂颈哭泣,一眼都不去看他。
灭绝生性甚为刚烈,原本抱着宁肯摔死塔前,也不受魔教恩惠的打算,如今绝处逢生,心神震动,不由也微微呆了呆。她手按周芷若肩头,抬头向方天至定睛一望,缓缓道:“你是甚么人?”
方天至合十道:“晚辈少林寺圆意,见过师太。”
灭绝听闻他身份,面色才微微松动,又仿佛想起甚么,道:“是你。我知道你。”她又打量他一眼,“你适才使得般若掌么?”
方天至道:“师太慧眼如炬。”他亦不知灭绝如何听说过他,略一思量,心猜许是早先双环镖局一见,峨嵋弟子曾有提及。
灭绝点了点头,却忽而冷冷说:“你救了我不假,可救下我来,却还是有托于张无忌这狗贼相助。我问你,我何曾说过愿意受魔教的恩惠了?”她面色一厉,两眉森然横竖,大喝道,“谁许你擅自管我峨眉派的事了!”
张无忌闻言,不由道:“师太……”
灭绝断喝道:“小贼闭嘴!你有甚么资格同我说话!”
二人对峙间,原本与王府众人刀兵相见的峨眉派弟子纷纷望见掌门人,匆匆收了兵器赶到近前相见,丁敏君脸带喜色,先道:“师父,您老人家安然无恙便好!”
她一开口,便触了灭绝的眉头,后者当即开口骂道:“逆徒!我们峨眉派宁可粉身碎骨,也不该借魔教妖人之势苟活于世!你们有没有一丁点骨气!”
丁敏君当即又惊又惧,她脸色青白交加,半晌嗫喏道:“弟子知错了!”
方天至见状,心知灭绝师太与明教仇深似海,岂是轻易便能化解的,便也不相劝,只是叹息道:“师太此言差矣。贫僧自不量力,贸然相救师太,实在力有未逮之处。若非张施主搭手而助,师太别无大碍,贫僧恐怕便要命丧当场。因此若说承情,亦是贫僧来承张教主的情。”他说罢,向张无忌看去,两人目光交汇,却霎时间心意相通,方天至别无二话,只淡淡笑道,“多谢张施主。”
张无忌不禁也微笑道:“大师客气了。”
灭绝闻言脸色复杂,她深深看了方天至一眼,向门下弟子冷冷道:“杀退狗鞑子,与其他门派汇合!”说罢头也不回,接过弟子奉上的一把长剑,便冲入人群之中。
丁敏君道:“我们走!”说罢率领一众峨嵋弟子紧跟而上,走了没两步,她仿佛想起甚么,又回过头来望了方天至一眼。一眼看罢,她甚么也没说,又冷冷觑向周芷若道,“周师妹,别磨蹭了。”
周芷若一言不发,同峨嵋弟子一并离开了塔前。张无忌眼巴巴的望着她的背影,却始终没见她回头望来一眼,不由在原地怔住了。
不多时,中原各派的人马冲散王府官兵,汇合到一处,大家伙儿商议之下,便决心先跑出城去,日后再图大计。方天至一路护送众人杀出城外,及至身后再无追兵影踪,才有闲暇叙话。
除却峨嵋之外,正派人马此番受了明教大恩,言谈之间都流露出一丝感激之意,气氛一时甚是祥和。只是眼下各门各派百废待兴,大都亦非久留之地,稍作寒暄之后,众人便各自散开,回归门派去了,只留下方天至与明教众人在原地。
张无忌这才关切道:“今夜不见那蒙古郡主,大师如何脱得身?”
方天至思及与赵敏寺前话别,最终道:“她估计万安寺大势已去,是以未曾强留于我。”
张无忌喜道:“如此甚好。”又踟蹰片刻,“大师日后如何打算,可还要守诺回去赵敏身边?”
韦一笑在旁听了,插嘴道:“依我看,人都出来了,还不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回去受她那鸟气作甚,干脆一走了之,又能如何。”
方天至沉默片刻,道:“已有誓约,不可毁信。一句话,有时却强似于千军万马。”他轻轻叹了口气,笑道,“贫僧权当就近看住她,亦免得她又生出甚么阴谋诡计,害了旁人。两年不过弹指而过,届时愿见贵教大军荡平宇内,四海百姓均能安居乐业,阿弥陀佛!”
张无忌便也放下担忧,与大家一齐笑道:“借大师吉言!”他心觉不舍,又殷切挽留,“相聚难得,当秉烛夜谈!”
方天至左右也没甚么事,便欣然同往。众人也不嫌粗茶淡饭,在大都城外找了一间破酒肆坐下。杨逍不耐烦应付方天至,便与韦一笑等人另坐一桌,共饮浊酒。而方天至则与张无忌一并叙旧谈笑,不知不觉到了天光微亮之际,才尽兴而散。
告别张无忌后,方天至便又调转方向,步行回大都。
及至汝阳王府门前,晨光已然熠熠,门口有仆役正自洒扫,瞧见方天至还客客气气的行礼。他循旧路往暂住之处而去,不料刚穿过一座花园,便在池塘垂柳旁被人唤住了。
来者是个步履匆匆的小厮,见到方天至便斯斯文文道:“郡主听说大师回来了,请您往书房一叙。”
方天至不疑有他,便随他而去。小厮在前带路,不多时将他引到一座小院中,只见庭中布置清贵,廊下遍摆珍花异草,馥郁袭人。正屋四扇雕花木门敞开着,珍珠宝帘雪雪辉煌,隐绰掩住屋中摆设风景。方天至耳聪目清,单听声音,便知除了他与这小厮,院中再无旁人。
那小厮果然道:“郡主书斋向来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小人不敢久留。请大师入内稍坐,郡主片刻便至。”
方天至便答道:“贫僧知道了,多谢引路。”
待那小厮离开,他便穿过珠帘,走入屋中。打眼一瞧,只见内中布置,确是待客书斋无疑。诸多摆件收藏,书籍字画,一应俱全,几乎无甚脂粉气息。唯有迎面一副赵孟頫的泉石抚琴图,题记侧畔有小字诗句一行,正是赵敏手书字迹;诗句之下,还留有她的朱砂私印。
方天至对字画也略有研究,平生颇为喜爱,便就这幅画贪看了片刻。赏罢佳作,赵敏仍未来,他四顾一望,忽而在西侧珠帘之后又隐隐瞧见一副挂画,他已知赵敏品味甚高,寻常笔墨定然不肯挂出来天天赏看,便心生好奇,走近挑帘一望。
珍珠脆响之间,那幅画赫然映入了他眼中,只见画中高楼俯瞰,长街之上秋菊如金似雪。半挑竹帘之外,一个年青人白衣亭亭,正含笑回顾而来。
这幅工笔人物的左侧留白处,亦题着两行小字,其中一行被墨迹涂去了,瞧不出曾写了甚么。另一行则仍是赵敏笔迹,诗作道,“晴秋登高日,醉饮菊酒杯。帘动人回顾,万花共敛眉。”末了又言,“至正十六年重九赏花,入夜思以杂录,敏敏字。”
方天至沉默半晌,和画里秀发飘飘的自己面面相觑。片刻后,才忆早些年少林寺重阳法会,自己被逼婚下山的那回事来。仿佛当时除了达鲁花赤的女儿,还有一户上门要女婿的人家就是从大都来的。只是不知他们与赵敏又是甚么关系。
正想到这里,方天至忽而听到院外有人到了,他放下珠帘,回首一望,可进门来的却不是赵敏,而是曾与他有两面之缘的哈总管。
这是什么情况?
两人相视片刻,哈总管忽而微微一笑,生疏而客气道:“大师勿怪,郡主眼下正在王妃身边尽孝。好教您得知,适才请您来书房的亦不是郡主,而是王妃娘娘。”
方天至觉得好像什么不太对,便以不变应万变道:“不知王妃有何见教?”
哈总管向他身后珠帘一瞥,问道:“大师瞧见画了不曾?这画挂了有日子了,只是郡主向来不许寻常家仆进书斋来,是以见过的人也不多。”他仿佛说笑一般,“小人曾见过,本也没当甚么,却不料画里人有一日竟走到小人面前来了,还是一位出家人。小人知道了,王妃自然也就知道了,是以王妃托小人来送一句话。”
话到这里,方天至只觉脑壳剧痛,差不多已知道对方要说甚么了,只得无奈道:“请讲。”
哈总管委婉而清楚道:“王妃的意思是,大师是武林高人,向来无拘无束惯了。郡主年幼贪玩,这样拘束着大师,实在不成体统。大师不如就此归去,往后郡主瞧不见大师,慢慢也就将这事给忘了,也省得烦碍大师清修。”
方教主强打精神的听着,忽而灵机一动,发觉这正是一个机会,便特意给对方递了个台阶,和气道:“贫僧之所以在此逗留,只因与郡主有两年之约。约定如此不假,但若郡主另有打算,不欲贫僧再行履诺,那贫僧自然会离去。”
哈总管果然道:“大师一诺千金,令人佩服。只是咱们王府的事,又同江湖上的事不同。在汝阳王府里,王妃的意思,就是郡主的意思。”
方天至听了这话,简直心花怒放,如闻纶音,但他面上分毫不显,仍是一副平淡态度。
哈总管离他甚远,只规规矩矩的站在门口,打量着他的神情。他知道这贼秃武功甚高,若发起怒来,恐怕王府内也没有人能制得住他,闹得大了反而不利于郡主闺誉,是以只将这事偷偷告诉了王妃,并未同王爷与世子说起。如今更是好话说尽,暗暗盼他真是一位佛心清明的正经和尚,赶紧一去了之,大家各自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