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实话实说道:“贫僧情愿你甚么武功也不要学。况且以你的根基和天赋,你这一生都不可能打得过我。”
赵敏忍俊不禁,微微歪头道:“那么你是说,我不管学了甚么招式,都寻不到你的破绽了?”
方天至道:“你可以试一试。”他说罢,自身畔折下一截二尺有余的细竹枝,执在手上,聊作兵刃使用。
赵敏“咦”了一声,“你还使剑的么?”
方天至言简意赅道:“贫僧会用剑。”
拳掌对敌,难免碰触,对旁人倒还好,赵敏本来就钟情于他,这其中更有许多不便之处。
使竹枝应对就自在许多了。
赵敏上下打量他一番,嫣然道:“好。我要出武当剑法了。”她这句话音未落,手上忽而递出一招华山剑法,剑光森然向他手腕削去。
方天至原地动也不动,握着竹枝斜斜一探,在倚天剑剑招未至之前,便先点在她肋下。
这轻轻一点毫无威力可言,但枝头及身,赵敏便觉一点炽热透衣而入,令她瞬间气阻,便知是他略微送出了一点内力来。
赵敏收剑回身,仔细一想,只觉这一招根本算不上甚么招式,更像是方天至用竹枝随随便便一戳。她略感狐疑,又倏而出招,使出昆仑派的一式雨打飞花剑。这一剑虚虚实实,用得倒还漂亮,但方天至仍旧抬手一探,翠绿一截细枝竟不知怎么穿过如飞花般缭乱的剑影,照旧点在了赵敏肋下。
赵敏仍不服气,再三相试,足足使出数十招不同的剑法来,但在方天至手上均没有走过一个回合,次次被他以竹枝点中。赵敏愈打愈觉得手忙脚乱,她额上生汗,几乎有种不知道该怎么使剑的滞塞感,最终凝视着他问:“你这是少林武功么?”
方天至沉默了一下,道:“我这不算甚么武功。”他将竹枝一抛,双手合十,“郡主应当明白了罢?招式再繁再妙,你心中不悟剑,终究只是皮毛。皮毛一副也就够了,要千百副有甚么用处呢?”
赵敏点点头,道:“你说的很对。”她这样说着,仿佛便要作罢,却陡然间回手转剑,奇出一式,凌厉万分的向他肩头划来。
方天至微微一怔,顺手在她剑刃上轻轻弹了一下。受这一弹,赵敏那点微末功力很不够看,险些就此拿握不住宝剑,这一招的气势便也颓了。方天至想了想方才那一招,忽而问:“你这是哪个门派的剑法?”
赵敏道:“这是峨眉派弟子使出来的。我也不知甚么名堂,觉得好用便学了来。”
方天至任她攻了数十招,从不出言指点她个中精奥,此时却开口道:“你这一招剑法用的不对。这一招出手颇为回折精奇,但你使得狠辣非常,仿佛要斩断我臂膀一般,反而失色三分。此一剑出手,下招若撩人手腕,落人兵器,便更好了。”他解释罢了,又补充道,“这是一门慈悲剑法,不为伤人,意在止争。峨嵋煌煌大派,果然不负盛名。”
赵敏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一笑道:“你不愿意让我偷学武功,斩人手指,只愿我学着些人家的慈悲心肠,是不是?这次我便依你所言,你放心罢。”
方天至闻言,轻叹道:“你好自为之罢。”
赵敏嫣然道:“是是是,在下谨遵教诲。”不待方天至回话,她便又向紫薇林中略一抬手,娓娓而语,“我命人整治了几样素斋,勉强还入的口,稍待便会送来。如此,请亭中稍坐,赏脸一尝罢?”
她话里极尽折节礼待,方天至思量片刻,终究道:“郡主好意,却之不恭。只是往后不必如此了。”
赵敏闻言也不以为忤,一笑道:“请。”
第59章
二人落座不久,便有两名绿衣鬟婢手捧食盒,娉娉婷婷的上前布好一桌精致斋菜,事罢便又悄声离去。赵敏再三相让之下,方天至举箸一尝,果然每样菜品均是色味奇佳,可见用心颇深。赵敏有心缓和气氛,席上绝口不提武林之事,只捡一些趣闻杂谈来说笑,不时又就佛理与他切磋分辩一二,不知不觉便过了好些时候。
方天至自数年前认得赵敏以来,向来与她处于针锋相对的立场上,二人不是刀兵相见、便是拳掌相加,如此和和气气的闲谈还是头一回。方天至心中亦不得不承认,纵然她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却仍算得上是一个风姿雅妙的灵秀人物。
赵敏说得兴起,又兼少饮了二杯素酒,引动霞生双颊,红晕眉梢,人在紫薇花中,亦不知花美还是人更美。方天至不去看她,正欲饮茶,忽听林外一阵人声骚动,不由举目而望。
赵敏眉头一蹙,不悦喝道:“何事喧哗?”
她张口发问,守在竹墙边儿的一个绿衣婢子便匆匆移步,向外探问。不多时,只见那婢子引路而回,带来一个身着紫袍的中年男子。男子步履微趋的靠近亭前,向赵敏恭恭敬敬道:“不知郡主在此赏花,小人惊扰有罪。”
方天至打眼一瞧,认得他正是昨夜迎门的哈总管。单瞧赵敏对他的态度,便知此人在王府中地位不低,能引动他出马的事情,恐怕不是小事。
赵敏身为王侯子弟,嗅觉格外敏锐,当即问道:“出了什么事?”
亭中只有三人,哈总管轻轻瞥了方天至一眼,道:“韩姬失踪了。王爷震怒,嘱咐小人尽快将她找回。”
赵敏微一挑眉,道:“好端端一个人,怎么突然便失踪了?她目下不在府中?”
哈总管答:“小人奉命搜查全府,未见到她的踪迹,已预备于附近城内彻查。”
赵敏点了点头,道:“你去罢。”
哈总管甫一退下,赵敏便执杯笑道:“适才说到哪儿了?”
方天至道:“府上既然出了大事,郡主恐怕无暇他顾,不如就此散席罢。”
赵敏微微勾出一丝笑,淡淡道:“哪有甚么大事?不过一个姬人,与犬马银玩无异,走丢便走丢了,值当甚么?父王眼下新鲜她,才有这么点阵仗罢了,与咱们半点关系没有。”
方老教主在世时,十分放浪形骸,圣教中豢养姬人千百,亦形同玩物一般。方天至从小看到大,如今听赵敏话音,心想王府之中怕也是一样。他默默不语的功夫里,赵敏斜睇他神色,微笑道:“你听我不拿她当个玩意,又觉得我冷酷无情,是也不是?”
方天至向她抬眸一瞥,却见她幽幽出神,口中嘲道:“冷酷无情的却不是我,而是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她饮尽杯中酒,手托腮畔,向花树外的重檐叠瓦遥遥望去,“韩姬之前,尚有王姬、赵姬、李姬;而她之后,更有数不清的姬人。如花的美人,过眼的云烟,父王今儿爱这个,这个便是掌中珍宝,自有万人奉承;可明儿他爱了别个,这个便又被弃若敝履,有万人踩踏。明年此时,何人还记得她的名字?”她说到这里,又冷冷笑道,“这大都城中的王侯子弟,哪个不是这样?退言前朝贵族,也莫不如此!”
方教主是个和尚,不好和她谈“男人该不该三妻四妾”这么接地气的问题,便合十道:“阿弥陀佛!”
赵敏望了他一眼,仿佛想到甚么趣事一般,娓娓轻道:“叛党总是说,蒙古人对待汉人百般欺凌,如对猪狗,实在罪大恶极。可我瞧,汉人男子买卖姬妾、打杀婢女,千百年来视那些可怜女子如同猪狗,也是罪大恶极。他们怎么不先将自己砍杀了,造自己的反去?女子倒该站在男子头上,做他们的天王老子。”
赵敏这话说的极为大胆,但方天至不以为忤,只摇头道:“汉人和蒙古人都是人,男人和女人也都是人。人与人之间,互不侵犯,互不欺凌,才是上善!”
赵敏叹息道:“是么?或许有一日,汉人与蒙古人能做好朋友。可我却瞧不见什么时候,男人能不将女人视作玩物与附庸。”她又自斟一杯,凝目望着酒液片刻,“女子若身份尊贵如我母妃,自然能于后宅之中稳如泰山,可丈夫在自个儿眼前风流快活,她又怎么会开心呢?赵敏此生有一大恨,便是恨我生而不为男子!”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方天至瞧她神情郁郁,忽而也有些可怜她,便道:“总有一日,女子也可和男子一样。”
赵敏笑道:“怎么一样?共江山么?”
方天至缓缓道:“正是如此。”
赵敏凝目望着他,“你说得是你的真心话么?”
方天至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赵敏噤声片刻,笑道:“纵有这一天,也与我没甚么干系了。我今生今世,前二十年来做了绍敏郡主,若与我母妃一般,后几十年亦可争个王妃、甚至皇妃来当当。可那又有甚么意思?”她微微一笑,目露憧憬之色,反倒显出一丝罕见的天真气,“我不愿嫁与王孙公子,忍受他那些数不尽的妾侍。若有一个人,能一心一意的待我好,纵使不再做这郡主娘娘,也没什么遗憾。我与他一起游山玩水,策马奔驰,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结庐而居。到了那时,他耕作,我织布,他练剑,我吹笛……江山之争,武林之斗,再与我们没甚么关系……那该有多么快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