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洛道:“郡主勿忧。这江畔的民船已被收缴一空,便有漏网之鱼,也万万不敢划到军寨边上来。这和尚若往那边去,待到江边,便是插翅难逃了。”
赵敏听了,不由一笑:“保不齐他会水呢。”
霍尔洛也配合着笑了起来:“军中会水者甚多,水下不必陆上,呼吸挪腾皆是不便,他若要泅过岸去,便使人拖也要拖死他了。属下立刻着人去调度一条民船来,届时再使二位先生乘船追击,可保万无一失。”
赵敏缓缓点了点头道:“好罢。”
霍尔洛这厢与亲兵吩咐完毕未久,那数千元兵已渐渐被方天至推到了江岸边上。元军能对他形成合围之势,全赖两翼士兵源源不断的往正面转进,如今方天至面朝滔滔江水,此法便行之不通。方天至人在阵中,于喧哗嘶喊声外隐隐听到江水流响,出手便更不客气,元兵与他没有一合之力,被他拳掌相加,打得骨碎筋折、刀飞盾落,只得任他于面前数百人中生生破开一条道路,直至一条澄碧大江映入眼来。
恰此时,方天至面前只剩下十数元兵,持盾执剑的淌在浅水之中。这些人倒也剽勇,及至此时仍悍不畏死,向方天至急冲而来,举刀便砍。方天至微微侧身避过这一刀,左掌在盾面上一拍一粘,登时将盾牌转到手中,下一刹回身曲肘,将盾牌朝后方猛地一推,恰抵住鹤笔翁抢赶而来的一掌。鹤笔翁被他溜了这么久,早已怒火中烧,这一掌劲气十足,盾牌当即四分五裂,他乘势追击,一掌力竭又出一掌,于飞散碎木中直拍方天至手臂。
方天至原本持盾的左臂当即伸肘向前一探,腕随肩走,手随腕动,霎时似柔云般避过来掌,三指如调拨素琴一般连绵弹出,如三扇飞影般落向鹤笔翁胸前的檀中穴。
鹤笔翁全没料想这死和尚明明走得是大开大合、刚猛凌厉的路子,却能忽然施展出如此飘逸奇绝的招数,立时大吃一惊,掌力急撤,脚下猛然触地倒翻而回,上身后仰于毫厘间让过了胸前大穴。
方天至右手当即朝他足腕拈去,鹤笔翁余光扫见,脚尖朝他腕底大陵穴便是一踢,方天至瞧见这一踢,左臂登时攒拳直出,猛然一记“抱云崩玉”击他足心。鹤笔翁受这一拳,当即痛呼一声,朝后平飞而出,鹿杖客本正欲掌击方天至肩头,见状一急,只与他匆匆对了这掌,便飞步窜出,一把拉住鹤笔翁足踝,助他稳身站定,张口关切:“师弟,你怎么样?”
鹤笔翁脚一站地,直觉整条腿上的骨节无一不痛,几乎站立不住,闻言道:“师哥小心,这狗和尚门道甚多,适才使得三阴指对付我,我不防备,才至于此。”
鹿杖客纳罕道:“他怎又会使三阴指了?”
鹤笔翁腿痛又兼脸红,不由怒道:“我怎知道?!”
他二人这几句话功夫里,方天至又腾出手来,与身边两侧源源不断涌来的元兵打将起来,才收拾了数十个人,不远外忽而传来一阵鼓角声。周遭元兵一听,手下动作便是一慢,不多时阵中有许多兵长使蒙古语大喊几声,元兵竟收回刀剑,持盾向后不停退却,于江岸左右让出百余米的空地来,旋即纷纷半跪在地,举盾朝天,以作挡护。
方天至独伫中央,见状缓缓回身一望,只见身后不远外,千余名元兵正自弯弓搭箭,静静等候号令。而水寨中又不断涌出密密麻麻的持箭兵士,往阵前赶来。
霍尔洛见兵卒已备,向赵敏征询道:“郡主,要不要放箭?”
赵敏一只玉手束握着缰绳,忽而轻轻一夹马腹,朝阵前小跑而去。离得愈近,岸旁那灰衣僧人的身影便愈清晰,待渐渐瞧清他面孔时,她将马勒住,这才发现他那僧袍虽裂开了数道割痕,但身上却一丝血迹也无。
赵敏与他相望片刻,先未顾及靠过来的玄冥二老,而是扬声清道:“喂!和尚!你瞧见了罢,只要我一声令下,江边立时便万箭齐发!”
方教主打了这许久架,也着实有点累,他静静的喘息了一瞬,复才双手合十,彬彬有礼答:“贫僧瞧见了。”
赵敏一挑眉,又道:“本郡主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不要随我回中都去?”
方教主却只微微摇头,答她说:“郡主好意,贫僧心领了。”
赵敏一愣过后便是惊怒,口中冷笑道:“那么你是铁了心要与朝廷作对了?”
方天至目光恬淡的望着她,平静道:“贫僧平生所愿,惟竭己之力,渡人于危难,救人于苦厄。缘起则来,事罢则去,其余种种,皆如过眼云烟!”
赵敏听了这话,不知为何愈发恼火,她便又问:“你不肯去中都,诚心求死,是也不是?”她本以为这死和尚定然是道一声阿弥陀佛,随即闭目装死,心里正想要怎么办,却不料方天至又摇了摇头:“贫僧自然不想死。贫僧欲渡江去。”
赵敏诧异一笑,问:“你要游过去不成?”
她话音初落,便见方天至微微一笑。
午阳艳艳高悬,江畔万丈芦花开遍,秋风东去,吹之如雪海玉潮。他笑罢,侧首在江边一望,旋即足踏浅水,衣袖飘飞的走进一处芦花荡中。
赵敏沉默相望,见他伸出手来,随便折下了一根芦苇,才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方天至执着那根芦苇,遥遥望了眼江的那一头,心里估摸大约有个三四百米,虽说没法真正横渡过去,但装个逼问题不大,便回过头来,向赵敏道:“贫僧去了,郡主保重!”说罢,他脚下运起轻功,往江畔浅底上一踏,霎时于潺潺水波中凌空跃起,如一只灰羽大鹤般向江面上轻盈掠去,转瞬便飞渡出十余米外。
赵敏见他竟然不管不顾往江中跑路,不由一急,高声喊道:“喂!臭和尚!你快回来!”
玄冥二老以己度人,自认绝不可能凭借轻功,横渡一条大江,便也以为这和尚异想天开,打算当着这么些人的面游过去,但却不知怎么总觉得什么不太对。想也想不通,便干脆问赵敏道:“郡主,要不要放箭或是开船去追?”
赵敏断声道:“快去追!先不要放箭!”她刚下了令,却忽见江上那灰衣人影足踏碧水数下后,将手中所执苇杆朝江面一掷,旋即整个人轻飘飘的落了下去。这一落之后,他再不曾飞起,而就这样曼立在江波之上,顺水东流而去,眨眼间便又飘出十数米。
她身边的玄冥二老刚吩咐备船渡水,扭过头来瞧见江上情形,登时大吃一惊。从来燕子三抄水、登萍度水云云,只是夸张说法,不过水上挪腾用的轻功罢了,哪里有人飘在水上不动却不沉底的?
鹿杖客又惊又疑,却忽而想起那和尚曾于江边折下了一根芦苇。
踩着一根芦苇过江?!
鹤笔翁一愣过后,登时向赵敏道:“郡主,这和尚能在水上漂,再调船恐怕也来不及了!不如放箭罢!”
他话音未落,赵敏忽而催马掉头,沿江岸疾奔而去。她所骑之马甚是神俊,眨眼便掠过军阵侧翼的一队弓箭手,赵敏高声喝道:“弓箭来!”说着娴熟的俯下腰身,伸出右手欲扯来弓箭,但她甫一动右臂,当即痛得“哎呀”一叫,左手急忙勒住缰绳,使马停住。
那元兵吓了一跳,道:“郡主!”
赵敏坐在马上垂头一望,望见手上夹板,才忆起右腕已被那贼秃折了。那夹板不是别个,还正是他从包袱里随手抽出来的一根竹笛。她自小儿便浸淫琴棋字画,略一掌眼,便瞧出这破笛子甚么也不值。
她怔怔的瞧了一会儿,再抬头一望江面,只见秋风碧水之上,那灰衣僧已愈去愈远,只剩下一道模糊的清影。
第44章
方天至顺江而下数十里,遥望岸上风景,不曾见到有元兵追赶上来,便寻机登岸脱走。只要没有大军四下包围,他便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朝廷再想要捉到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趁天色尚早,他先去置办了些干粮,又复将破损僧袍换下,随后便不再耽搁,取道西南而去。此去巴蜀不为别个,而是往碧峰寺履诺。
七年前,方天至曾与一位法号无忧的老僧在翠屏山瀑布偶遇,还应他所邀,在其住持的碧峰寺中留宿了几日。离别之际,他曾答应无忧,会寻机往寺中看他,如今七年已过,自该信守承诺,到翠屏山上去拜访。
一路赏玩风景,及至嘉州府附近,秋去冬来,又到了十一月上。这回没了灵峰跟随在侧,方天至在青衣江畔遇到的船家一个赛一个的热情,他雇下一艘小舟,沿江溯流而上。此时时辰尚早,正是水寒雾冷之际。一篙划过,江上轻烟便借西风卷舒散去,岸峰万千,于白雾中攒涌而出,入目遍是凄红冷翠。
方天至站在舟头,目及旧景,故人便也一一泛上心头。那船家在舟尾撑下一篙,瞧他是个眉目慈丽的斯文和尚,便开口搭讪道:“大师往翠屏山去,所为何事?”
方天至道:“贫僧欲上碧峰寺去与故人相会。”
船夫仰天想了一晌,才恍然道:“原来是那里!那寺庙自来就香火冷落,近几年更加不堪,常有和尚卷包袱下山,如今已好久没听闻寺里消息了,恐怕已经荒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