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未见,方天至与他两人叙话颇久,这才得知般若堂大比后,方丈率众人往武当山贺寿,果然见到了失踪十年的张翠山,但他矢口否认龙门镖局灭门之事,又不肯说出真凶是谁,惹得阖寺上下十分恼火。不仅如此,金毛狮王谢逊的行踪他也不肯透露,武当全力保他全家安危,各大门派对七侠使出的剑阵没法子,只好下了山去。
如今武当山麻烦缠身,又与天鹰教勾连不清,引来明枪暗箭不断,直被弄得焦头烂额。所幸俞三侠旧伤终究痊愈,已能正常行走,殷六侠言而有信,当真亲自来少林寺致歉拜谢过。
圆清提及殷梨亭,还有几分赞赏之意,但话头一转,便又嘲讽起张翠山来,言语中不仅是为都大锦不平,更是因他当年打瞎了圆业师兄的一只眼睛。圆业从小与方天至二人相熟,亲近如此,便有切肤之痛,焉能不记恨?
方天至听了这话,想了想道:“武当七侠成名已久,若无龙门镖局一案,哪一位当不得侠义二字?依我看,张翠山明知屠龙宝刀众人莫不觊觎,却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决意不肯出卖义兄下落,如此担当,世所罕见,哪里像是做下灭门惨案,却又不肯承认的恶毒小人?他不肯说出真凶,倒像是为了包庇近人。我猜恐怕与天鹰教脱不了干系。”
圆清琢磨了下,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便兴冲冲的跑下山去找他师父去了。临走前,他还与方教主依依惜别,说每半年会上山送一次米面,到时再来相见。
如此寒来暑往,圆清又来了好几回。方天至托他的福,便又听说,寺里终于查出,当初杀伤圆业师兄及几个师侄的便是张翠山妻子殷素素的独门暗器蚊须针,后来两相对峙,殷素素本不愿承认,但张翠山却没有再抵赖。
这位武当五侠,到头来还是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他不能抛下妻子不管,可又如何能公然包庇妻子身上灭门惨案的罪过?但少林寺到底没能让殷素素偿命——似乎不愿见丈夫为难蒙羞,她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武当山,就此失了踪迹。而后不久,张翠山也不知去了哪里,江湖之大同样找不见人,只留下他身中玄冥神掌的儿子张无忌在武当山上续命。
少林上下吃了个闷亏,寺里长老自然心烦,后来张三丰真人亲自上少室山来求九阳功,也被方丈空闻假装认真的敷衍过去了。
而江湖中,至今也没人得知谢逊的消息。
又是一日,方教主午后行功之际,忽而听到有人敲门。他心中有些奇怪,起身推门一看,只见守塔老僧正站在门外,一见到方天至,他便伸手指了指下山的路。
方教主一时没反应过来,问:“有人来了么?”
老僧望着他,忽而微笑了一下。
这一笑看得方教主受宠若惊,他还没想好怎么应对,便见老僧走进石洞,将那破损的蒲团拿了出来。
噫!何故拿走本教主唯一的家具?!
方教主张了张口,却见老僧提着蒲团,又朝山下一指。
一指过后,他转过身去,自顾自往石塔那边去了。
佝偻灰影渐行渐远,方天至望着他消失在绚烂秋叶中,愣了片刻才忽而发觉,如今又是一季深秋——
他终于记起,三年已到,面壁的日子结束了。
……
所以说本教主终于又可以下山去做好人好事了?!
一阵喜气冲脑,方天至忙不迭的收拾了他的小包裹,瞧好下山的路便要奔去,可临行前却又忽然停下。他重新返回达摩洞去,拜过祖师爷,又在东壁题字前静静站住,与“本来面目”相视了片刻。
如此以后,方天至走出洞外,将那对开的两扇朱漆小门轻轻阖上,这才转过头来,阔步离开了这面壁三年的地方。
两天后,他与师父拜别,也不再带着灵峰,独身一人往东南游历去了。
第32章
却说方教主下得少室山后,并未着急赶路,反而留驻在河南境内,意图先将家门口上的好人好事做上一圈,再图其它。他自下生便在登封府生活,却从未有机会走遍这传说中的“中原之地”,这回边学雷锋做好事,边游览大好山河,倒也不嫌寂寞。
要说江湖中人虽然惯爱打架斗殴、惹是生非,扰乱地区治安;但这年岁中,蒙古人作威作福,汉民日子苦不堪言,江湖大派便显出保靖一方、安抚平民的用处来。少林寺雄踞豫中,名震八方,一般宵小强贼便不敢在嵩山脚下作乱,反倒叫附近人家得以安稳居作,于这已现乱象的世道中求得保全。所谓江湖正道,名门正派,亦即有这一层意思在其中。不独少林寺,武当山脚下、峨眉派周遭,若是一一看来,亦当有如此光景。
故而方天至作为自封的少林寺和平大使,往河南境内这么一溜达,也没同甚么数得上名号的江湖人士交上手。一年多来,不过今天帮李奶奶打打水,明天帮张寡妇种种田,后天替刘屠夫断断是非,大后天同赵员外讲讲佛法,非要说动武,也就只随手料理了几窝蟊贼而已,端得是所到之处,春风化雨,人民大众喜闻乐见!
待他赚完这一波积分和声望值,裹着包袱准备南下之时,他在偌大河南省内竟闯下了颇为不俗的名头,大家伙儿都知道,少林寺有位叫圆意的大师,佛理精深,慈悲为怀,做下好事无数,真圣僧哉!但至于这位大师练得甚么武功,又有多麽厉害,那就不知道了。
换言之,如此深入扎根社会底层的名声,在江湖风云之地中,一咪咪的时髦值都没有。待方教主往东南进了安徽境内时,圆意这个名号,除了在个别人眼中,仍然毫无威慑力,只代表“少林寺圆字辈”罢了。而圆字辈的少林僧人,眼下显然还不具备支配江湖的实力,只约等于空字辈神僧身后的光头背景板之一。
故而无名の辈方天至俩眼一抹黑的来到安徽时,半点浪花都没掀起来。他早先在河南赚得飞起,本已打算照葫芦画瓢,继续温暖安徽人民的纯朴心灵。但事与愿违,未能成行,这其中缘故便是天公不作美——
安徽境内正发了大旱灾。
初到几日,方天至还未觉察,一路虽少见雨水,黄土扬长,但行道两侧野地中,仍能瞧到些许绿树青草。但愈往南走,便愈显出一番荒败景象。人在路上,只见平原四野,独留一片勾天连地的衰黄,稻田荒废不知千万顷,人去村空,飞鸟罕迹。方天至一路南来,愈走愈觉心惊肉跳,沉重不堪,早先只见树木旱死路边,后来便有饿殍倒毙在枯树下。
那饿殍愈来愈多,树皮和草根却愈来愈少,沿路泥土仿佛被犁了个遍,再无一样能塞进肚子里去的东西。又行几日,所见旱情半点未减,但倒毙的尸首却少了许多,那些死人又能去了哪里呢。
方天至这一路来也没个化缘之处,毕竟施主们都已饿死了千百万。无奈之下,只得靠积分换粮食来果腹。他脚程快,又过一两日,便赶上了逃荒的人群。众人之中,年老力衰者百不存一,小孩女人也只是少数,多半都是面黄肌瘦的青壮男子。这些人已饿得恍惚,方天至问起话来,半晌才轻声细语的回上一两句,说是往府城去的,指望能有口吃的活命。
府城恐怕不会开城门放人的,方天至心想道。
但他这话却说不出口,因为他亦没有别的法子,或许这些人心中也知晓这道理,但总要有个盼头,才能挣扎着活住。方天至走在队伍边上,默默朝身后一望,只见乌泱泱一条长龙,隐没在路口,不知其尽头。他忽而一阵百感交集,半是愧疚半是无力。愧疚在他自个儿是受不着饿的,无力在他只够让他自己受不着饿。
再有数百倍的积分,也不足以养活这成千上万的灾民。
思及于此,方天至不由握住手里的菩提珠子,于心中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这大灾大难,于佛法上亦能讲得通因果,但眼前地狱,到底还是惨烈不敢看!
不多时日暮黄昏,整个队伍缓缓停了下来,有粮食的偷偷起锅造饭,没有粮食的便瘫滑在原地,依靠着人车坐下,靠喘气儿恢复体力。方天至稍稍远离了大道,盘坐在一棵枯树下,掏出饼来吃,却又愈吃愈难受,到头来竟然有些食难下咽。
他叹了口气,把饼塞回包袱里,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死寂人群。恰当时,一阵尖利的哭声忽而响起。方天至循声一看,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正自一架板车后面扑出来,连滚带爬的拽住一个男人的脚腕,泪水滚滚却说不出话。那男子虽受她这一拉,却像是不由自主般的停了下来,他茫然的原地站住片刻,最终还是挣开那一拉,抱着怀里的女孩去了。
方天至心觉不好,不由跟上前去,只见那男子抱着女孩,缓缓绕到队伍另一头的枯树林里,同另外一个穿着烂布衫、带着个男孩的男人会了面。
两人俱垂着头,只飞快的打量了各自身边的孩子。领着男孩的男人开口道:“换么?”
抱着女孩的男人道:“换罢。”
说罢,其中一个接过女孩,另一个则伸手去牵男孩。
那女孩还不知发生了甚么,回头伸手找爹爹要抱。但那男人不再看她,只垂着头去扯那男孩,男孩站在原地不肯动,忽而望向领他来的男人,平静的道:“爹,照顾好弟弟和娘,来世我再孝敬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