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有些讶然,轻声道:“我么……自然是他的属下。”
那女人生硬道:“可你曾经是他父亲的属下。你是不是还可以算是他的长辈?”她顿了顿,语调愈发狐疑,“他只提前告诉了你我在这。他怎么这么相信你?”
青女安静了片刻,淡淡道:“如果这么说,也许我也可以勉强算他的长辈。”
她的声音透着一丝惆怅疏远,仿佛从月宫中传来,如嫦娥下窥凡尘时遗下的只言片语,听起来那般落寞而动人。
但那女人却突然被激怒了,她甚至有些尖刻道:“是么!如果这么说,你不仅是他的长辈,你还是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为什么这么信任一个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生得还很美?”一阵衣料摩挲声,仿佛那女人猛地站了起来,咄咄逼人问,“你为什么总是带着面纱?你怕人瞧见你的脸?”
青女也不动怒。
她只是缓缓道:“我从二十岁起,就再没让人看过我的脸。就连我的丈夫也不例外。”
那女人一呆:“你说什么?”
青女并未理会,自顾自地轻声续道:“城主归来不过一个月,他根本没见过我的面貌,又怎么会将我当成一个女人?”她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实在是多虑了。”
方天至只是将这对话听在耳中。
至于青女为什么不让丈夫看她的脸?为什么二十岁起才变成这样?如是闺阁秘辛,他并不怎样在乎。他只反复想着自己上心的几句只言片语,而那女人仿佛被安抚住了,再没有说话。
又是枯寂地等待。
百无聊赖之际,方天至四下打量,发觉这几间小楼看似清幽,但夹在前后妓馆之间,着实不是个好地方。此前有个侍婢绕来后院泼茶汤,也穿得妖妖娆娆,眉眼间尽是轻浮气,仿佛也不像个正经姑娘家。
或许此处正是一间妓馆?
这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只是从此处迎亲,未免太不合时宜。不论这城主是谁,何至于在自己身体不大好时,匆匆忙忙迎娶自己的新娘——还一定要在海侯城的妓馆里?
正想到这里,忽地丝竹声消失了。
方天至精神一凛,仍一动不动贴在雪墙上,而这极不寻常的寂静持续未久,一阵喜乐蓦然间拨开巷里深夜,突兀地涌了过来。乐声越来越近,眨眼间如鲜花般堆簇到了小院之外,屋里那女子终于听到了,欢喜不尽道:“来了吗?”
吱呀一声窗响,却是青女将前窗开了,她的声音混在喜乐中:“来了。”
她话音一落,自前院巷中忽生一道脆响,仿佛有人用木头顿击青砖一般。响罢三声,一个老人的声音霎时响彻周围:“请仙人登玉轿。”
这老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瘦。
方天至甫一听见,便知道来人是谁。
来人确实也很瘦,正是春王老人!
又是吱呀一声,青女笑道:“快走罢,咱们要回家去了。”
那女子这时又腼腆了起来,从鼻音里腻腻地“嗯”了一声,一步步随青女下了楼。
方天至听脚步声到了一楼,便又在喜乐中滑下墙去,手上重新托了铁箱,静等接亲人马离去。
算着青女二人的步伐,果然听春王老人又唱道:“腾云起玉轿——”
他正要寻机跟上,忽然之间前头骤生骚乱,人乱马嘶之间,仿佛有数十道雪亮冷光霎时出鞘,剑光每一闪烁,便又有一道惨叫声悚然响起,惨叫声一个接着一个,其中犹夹杂着女人的尖嘶惊呼——
隔着竹丛墙面,方天至心底一沉,正自揣度来人是敌是友,却忽听一阵风声呼啸。下一刻,一道靛蓝人影恰如惊雷疾电般自小楼木栏旁闪过!而他目力惊人,电光火石间已瞧清了来人面目——
楚留香?!
就是楚留香!
楚留香一道香风一般刮过竹丛、院墙,飘飘然留下身后追兵吃灰,手臂里竟还圈着一个人。
那人身段颇美,身上裹着喜服霞帔、脸上蒙着珠缀盖头——
是这小楼里的新娘!
第102章
楚留香动作快的像插了翅,一眨眼间扑棱棱飞过粉墙,消失在了夜色里。
方天至站在竹丛间,正考虑是追上去,还是继续跟踪对手,墙角边又猛地窜出一人来,余光中亦如一道雪白匹练般,风声削得竹叶瑟瑟作响。方天至指贯内劲,气息深敛,悄然伫立在竹丛中不动,那道白影却突然放缓速度,回头向身后追兵望了望。
这一回头间,方天至趁灯光将他面目瞧得一清二楚,果然是蔺王孙。
他心底的疑问不断叠加着,蔺王孙轻功比青女还要高出一线,为何只让子女练剑,旁得一概不教?
蔺王孙第一时间没看到藏在暗中的方天至,但那口凸出竹丛的硕大铁箱,恐怕只有瞎子才看不到。
但他来不及再仔细去瞧,因为急追而至的敌人已近在一丈之内!
蔺王孙没有转身,回首之际,他的手已落在了剑上——
一线雪白的光忽自鞘中夺目绽出。
那光是轻柔的,像美人出浴时肌肤上的水泽;又是细薄的,仿佛破晓之际朝阳放出的一道金线。
在这道光中,蔺王孙轻风细雨般向外刺出了十一剑。
这十一剑很快,快到骇人听闻,它们已藏到了光中!
方天至向后退出一尺,让过了刺向他双目的两剑,心中蓦地一沉。
他所惊疑之处,不是蔺王孙剑法高超若斯,而是这一剑他认得——它记载在师叔命他背诵的那本武功秘籍之中,是剑法第十一式。
这是金蝉玉蜕功!
蔺王孙刺中了七剑。
追兵惨叫不绝,他恍若未闻,刹那间又轻盈刺出五剑。只是这回剑刚一刺出,墙角后忽有杖风阵阵,旋即响起木金相击的铎铎接剑声,方天至心中一动,猜是春王老人到了。而兵器相交之际,外墙上又映出十几道纵跃而来的黑影,想来几呼吸间便能赶来。
方天至本来只靠楼墙掩蔽身形,心知众人一旦在此处打斗起来,他托着铁箱,不便隐匿,一定难免暴露,想来继续追踪已不可行,只好找到楚留香落脚之地,看能否从新娘那里得到更多线索了。他素来沉得住气,当下先将心事压住,趁蔺王孙旧招刚出,新招未生之际,忽地斜出竹丛,缩丈入步,眨眼间欺近蔺王孙身畔,右手托着铁箱,左手在他后领上一提,低声道:“走!”
话音未落,他足底轻轻一点,又如张翅雪鸮般骤然掠过石径,扑落到巷墙之上。
蔺王孙听出方天至声音,反应过来后放声长笑,向仍在原地傻站的众人拱手一揖,施施然道别:“诸位,后会有期!”
春王老人勃然大怒,暴喝道:“给我留下!”
但正如此前吃楚留香的郁金香屁灰一般,方天至淡青衣影只在墙头一飘,人已在余音中消匿不见。
等众人奔出巷口一望,四下里连屁灰也不剩了,哪还看得到二人的影子?
方天至二人仍在疾奔。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再听不到一丝喧闹声,寂静的巷子里只剩两旁潮湿苔旧的石墙,以及月光照射下凄冷反光的零星水洼。福宝巷烟霞般的灯火仿佛是一场梦,远近幽深一片,门户紧闭的楼屋屋檐下,只偶尔才看得到一盏贴着褪色福字的黄灯笼。
忽一声杜鹃啼叫,方天至脚步一收,缓缓停了下来。
驻足之际,他原本卷在蔺王孙手臂上的袖筒也轻软垂落下来,蔺王孙见状亦立时收束步伐,前冲几步站稳后,这才回身一揖,口中赞叹道:“雪惊大师这身轻功,真称得上收放自如,出神入化,可与楚兄比肩了。”
方天至闻言笑了笑:“岂敢。蔺施主的剑法才是令贫僧大开眼界。”
蔺王孙面露惆怅之色,道:“这套剑法乃是沈家惨案后,家父闭门痛思所得。今日能以此剑杀伤几个仇人,总算没有埋没了它。”
方天至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
蔺王孙见他孤身一人,只托着口铁箱,不由踟蹰问:“大师现身于此,不知章世伯与沈姑娘……”
方天至轻拍了下箱沿,道:“事急从权,贫僧有意跟踪敌手,未免分身乏术,只好委屈三位施主在箱子里呆上一会儿。”
蔺王孙吃了一惊,期艾道:“这……这也无妨。大师臂力也是惊人。”
方天至并未接话,转口问:“适才见香帅携那新娘子去了,不知可与蔺施主约定在何处汇合?”
蔺王孙颔首沉声道:“我们还回海侯府!”
方天至沉吟道:“灯下黑?”
蔺王孙道:“如果这座城里还有一个安全的地方,那只可能是海侯府了。”
海侯府有南门和北门,方天至当初被请来做客,进的就是南门正门。
但这一回,蔺王孙没有带他走门,也没带他翻墙,而是熟门熟路地绕到了一条窄街旁,敲了敲街口一家米铺的门。隔着紧闭的门板条,铺子老板仿佛早就在等着了一般,敲门声才响了五下,他已提着一盏油灯迎了出来。任劳任怨地卸下一块门板,他对半夜骚扰的客人和颜悦色,点头哈腰道:“请,请。”
蔺王孙没有理会他,只是接过了油灯,径自穿过前堂、天井,推开了米仓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