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章宿本就对蔺王孙的谎话一清二楚!
蔺王孙与章宿是早有合谋的,长梅岭周家庄,也许也不例外!
圆月渐升。
忽有几朵云来,隐隐遮住了月光。
后堂章重锦的呼吸已轻到几近于无,而沈眠似也已睡下了。空旷的屋子里,一时只剩章宿偶尔略带哽咽的叹息声,和那仆妇看药炉时扇扇子的扑扑轻响。
方天至正自静坐,忽而之间,袖中的金蚕竹笼微微颤动了起来。
他登时察知,右手悄然握住那竹笼,只觉笼中金蚕躁动不已,乃至于翻扑到竹笼一角,蚕首不停在笼壁上钻动,仿佛急切要脱出桎梏一般——
青女回来了。
方天至沉心静气,而金蚕愈发翻腾不休,不过几呼吸间,便是他自己也已发觉有人潜到了左近——仍是二仪门外的那座小池湖石旁!
他佯作不知,轻咳一声,唤侍卫道:“诸位。”
侍卫大声应喏,章宿在里面听到动静,疾疾掀帘奔出,问道:“怎了?”
方天至抬首微笑,回应道:“我已休息得差不多了。再有片刻功夫,当可行走自如。”
章宿大喜,笑意一起,将脸上愁云也冲淡了几分:“好!好!你渴了饿了没有?要不要弄点饭食来吃?”
方天至道:“不必了,只是正要请大伙儿将那几个中毒的侍卫搬到我身旁来。以贫僧现下的内力,应可以给他们祛毒疗伤,或许能保住他们的命。”
那几名侍卫早被抬到了草席上,此时并排躺在阶下,已然没了声息,也不知究竟还能不能活。
章宿朝他们望了一眼,迟疑道:“那……那你要不要紧?还是不要勉强。”
方天至叹道:“阿弥陀佛,贫僧量力而行,只是权作一试。”
章宿应道:“好。”说罢,也不管背上剑疮,亲自走下台阶去,同侍卫们一起将草席抬了上来。
方天至面不改色地握起其中一人血淋淋的手腕,试了一息发觉还有一口气,便出指在他胸前几个大穴上点了数下,先以雄浑真气吊住他的命,然后再去看下一个人。
如是往复,他才讶然发觉中毒那六人竟都未死,且受真气一激,他们有了几分力气,竟又嘶嘶作声,要伸手去挠痒。
章宿看得怒发冲冠,恨道:“好可怕的毒!那妖女真是蛇蝎心肠!”
方天至封住六人四肢穴道,免得他们继续抓挠伤口,这才以菩提心经救治。
章宿在旁看守,问道:“还有得救么?”
方天至道:“救是能救,只是要费许多功夫了。我先以内力逼住毒气,等天亮再想办法缓缓医治。”
章宿默默颔首,又告诫道:“妖人狠毒,下次再见到,万万不可留情了。”
他这话递得正是时候,方天至顺水推舟,便冷冷叹道:“阿弥陀佛!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他话音一落,忽觉袖中竹笼颤动渐轻,不多时,那金蚕愈发老实,蠕动之余只间或轻顶笼壁——当是青女已悄声去了!
方天至也不急躁,待治完了最后一人,忽地拂衣而立,合十向章宿致歉道:“老施主,贫僧失礼了。”说罢屈指一弹,一道无形真气霎如剑芒吞吐,陡然击中了章宿睡穴。
章宿还未来得及问出“和尚何出此言”,便两眼一黑,人事不省。方天至不等他向后仰倒,长袖如云片般倏而一伸,当即卷住他一条右臂,足底一踏,眨眼间携人飘出二丈,落定了后堂竹帘之前。
竹帘一掀,那看炉的哑仆先听到嗤嗤两声轻响,不明所以抬头一望,才见是方天至进来。
她握着扇子茫然地站起了身,却见方天至翻手挥开铁箱箱盖,二话不说便将昏迷的三人依次挨着放了进去,直到箱盖“砰”地一声关合上,她才猛地惊醒过来,着急地手舞足蹈,咿咿不停。
方天至手握衔环,轻轻一提,这口乌黑铁箱忽地平地拔起几尺,他伸臂在箱底一拦,举重若轻般将它稳稳托在了手上,向那哑妇道:“施主莫要到处乱走,今夜大约不会有人来了。天亮之后,贫僧便会回来。”
第101章
圆月之下,整座城池几乎都已经陷入沉眠。
扇扇门窗黑黢黢地紧闭着,只有屋顶上高低错落的瓦楞,还如蟒蛇鳞片般反射着淡淡的月光,静静蛰伏在潮湿的冷雾中。
金蚕引路之下,方天至正飞踏在街巷民居的层层屋脊上。
他手中犹托着那口铁箱,但芒鞋踩到瓦片上,却几乎不发出一丝声音,便有屋里主人夜里醒来出恭,也定以为只是一阵轻风莎莎吹过。
海侯城是一座相当大的城,但如这般在屋顶取直飞奔纵跃,想在半个时辰内横跨东西也不算难事。方天至追了盏茶功夫,手中金蚕翻腾愈发剧烈,他纵身飘过一桩三进院的山墙,目光尽头便忽显出一道衣袂翩翩的婀娜白影,观身形打扮正是青女。
方天至见到了人,当下不再提气上房,而是悄然落到巷路上,不急不缓地远远缀在青女身后。跟了不久,他便发觉青女与槐序、春王仿佛并不在一起,而是落了单。她赶路不急,只在层层巷路里徐徐穿梭,不多时巷外渐起轻响,方天至凝神细听,发觉隐隐有嘈杂人声与丝竹声交缠在一起。
那乐声甚至靡靡,方天至眉心微皱,转出巷口忽见对街一道牌楼耸立,上书福宝巷三字。牌楼深处,两旁二层木楼外悬着各色绣招,受迤逦成行的红纱灯笼一照,直化作一片艳光迷离的霞团,将整条巷子醉蒙蒙地裹住了。
方天至瞧了一眼,便知这定是烟花柳巷。再去寻青女,却见她径直穿过牌楼,往巷子深处去了。方天至从身后摸出进赌坊时买的斗笠,往脑袋上一扣,便默不作声地拐了个弯,从隔壁巷子里跟了上去。
他走的这条小巷是福宝巷的后巷。巷子里脂粉腻着污水,又混着残羹剩饭,乌七八糟地浸满了沟渠,裂断的青石板两旁生着杂草,不时有野猫恹恹地嚎叫,但幸在光线暗淡,除了偶尔开后门出来倒脏水的侍婢,外加一两个穷酸醉汉外,几乎见不到半个人影。
方天至托着铁箱在墙上一按,弓脊跳上另一排小楼的一层短檐上,脚步极轻的循着青女背影前行,倒正好不为人所察觉。走过半条巷子,他脚步忽地一停,悄声闪到一起山墙旁的樱桃树后。
仔细再看,果然前方不远外,几座清幽小楼里均有人影晃动,闻其呼吸声,均细密绵长,显然是身具武功的江湖人,粗粗一算约有四五个。而青女走到其中一间小楼前,身影推门一闪,消失在了竹丛之后。
方天至静等了片刻,却见周围潜伏的几人只是守在屋中,并不开窗探看,便顺下檐头,窜到那座小楼外的院墙根下,瞧准窗纱上的人影,忽地轻轻越过白墙。落脚到院里细泥地上之际,他几乎足不沾地般陡然向前窜出丈许,藏入了几丛竹枝间。
几幢小楼中的人半点也未觉察被他潜到近处,方天至身在竹丛中,隐隐听到楼上有人悄声说话,略一思忖,心知若托着箱子去偷听,这么大个笨重物件,只怕太容易暴露,便将手上铁箱悄声放落在泥地上,整个人却如一道影子般贴着墙檐游到了二楼窗下,正听青女温温柔柔道:“快了。”
方天至正想,什么快了?忽又有个女人道:“还有多久?”
这女人听声音倒也悦耳,只与青女一比,便如鱼目较之明珠了。她听上去十分急躁不安,却又带着几分骄矜喜气,令人不知是什么身份,青女顺从回应道:“咱们子时行礼,约莫再过不久,家里就来接人啦。”
那女子追问道:“家里来接人?他呢,他来不来?”
青女似是笑了,柔声安抚道:“城主也许不会来,但他会在船上等你的。”她话锋一转,似是有言外之意般委婉低语,“他身体不大好,……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方天至听得又惊又疑,城主是谁?是师叔么?他怎地身体不好?
这女子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该知道他身体不大好?
那女子沉默了许久,忽幽怨开口:“是啊。若非他身体已很不好,也许……也许他也不会这般顺从地答应娶我了。”
青女道:“怎会如此?他自幼漂泊在外,又没了父母,你与他是相依为命的情分,他自然是心里有你,才肯娶你。”
方天至听到此处,忽然感觉有些听不懂了。
而那女子却也奇怪,一时自怨自艾,一时又极自信起来了,闻言道:“这你倒说的不错。除了我之外,他还能相信谁?他定然只相信我一个。这世上又有谁真心疼他?只有我最疼他。他娶了我,倒也实在不算亏。”
青女嫣然道:“你说得对极了。”
二人话到此处,闭口不谈了。
烛火跳跃了几回,远处隐隐的丝竹声仿佛响在天外,这院子里除却竹叶瑟瑟外,竟只是枯寂一片。方天至沉住气,并未生出透窗探视的念头,打算等所谓“家里人”来接他们,再缀上他们往那“船上”去,好见识见识他们的城主是何方神圣。
可那女人又忽而说话了:“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