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王孙沉吟道:“船上的人昨夜故作疑兵,奔袭仓山,今夜难保不故技重施。我恐怕长梅岭周家有难,不如请楚兄与我同去。”又恳切向方天至一揖,“沈姑娘体弱不支,章世伯与世兄又有伤在身,须留在府中休养。海侯府里一应老弱,就请雪惊兄多加看顾,免我后顾之忧。我在府中留下一队亲兵,尽由雪惊兄差遣。”
章宿心急如焚,豁然起身道:“我也同去!不过两道小伤,算不得什么!”可话音未落,他身形忽地晃了晃,显是失血过多,疲累交加,一时头目森然所致。
蔺王孙怎能答应,当下苦劝道:“海侯府中还需您老人家坐镇才好,况且世兄重伤在床,若深夜醒来不见您,难免忧惧交加,反倒不美。”
他这说辞选得极好,章宿本拟他说什么也不答应,但垂头一看长子惨状,不由呆了一呆。
蔺王孙见说动了他,向方天至又是深深一揖:“有劳。”
方天至思忖片刻,他练武数十载,已渐臻返璞归真之地,心想纵算船上的人今夜真来了,他打不过一群,保住一两个人逃走倒也不成问题,便道:“能帮上蔺施主的忙,小僧自然义不容辞。”
蔺王孙大喜,可楚留香却微微皱眉,道:“雪惊身怀绝艺,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他向章宿拱了拱手,问,“章老英雄,不知昨夜船上来人多少?头领几人,本领如何?”
方天至不由微微一怔。
他自然看得出来,楚留香委婉发问,是担忧他的安危。
不知多少年来,他都是年少成名,睥睨群雄,也习惯了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他素来一切麻烦事都能料理,自然也就只有他出手照顾别人。当了和尚后,更是如此了。
美貌少女为什么爱慕他?而少年英雄又为什么与他相谈甚欢?
他曾自认是朋友的人,他们可曾真的关切他,有心为他分忧?
他心底其实都明白。
方天至自知甚清,他并不曾真有过同道中人,也不曾真的有过朋友。
可此时此地,他与楚留香明明相识最浅,但他却是方天至人生中,第一个由于关切他安危,而替他当出头鸟的铁头娃。
方天至注视着这个铁头娃,心中感到不大适应,但又陡生一丝触动。
他二人同陷在阴谋之中,彼此之间多有隐瞒保留之处,似乎不能算是朋友……他忽而心想,究竟什么才算是朋友?
比起无花,楚留香仿佛更像他的朋友。
众人对他心事丝毫不知,而章宿听了楚留香的话,整张脸孔都微微抖动起来,显然已恨惧交加之极,他缓缓坐下回忆,凄冷道:“来人约莫有上百个,仍是穿着白衣裳。也不知是从何处钻出来的,简直鬼怪一般,等我庄上家丁发觉时,外头已经围满了人。他们个个武功都不错,远非我家丁可比。至于领头的……领头的一个我记得他!他就是当年给周兄弟二人斩断了手臂的那个人!”
楚留香似有疑虑,问:“只他一人?”
章宿点头道:“不错。”
蔺王孙听他这问题似有言外之意,便道:“怎么,楚兄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楚留香缓缓摇了摇头,一抬眼,见众人都瞧着他,只好道:“我没什么想法,只是觉得奇怪。”
蔺王孙道:“奇怪?”
楚留香一时没有回答,仿佛又陷入思索。
蔺王孙不愿惊扰打断他,转而问方天至:“雪惊兄也觉得奇怪?”
方天至念头转了转,觉得说了也无妨,便道:“此事若说奇怪,就奇怪在前后矛盾。”他见蔺王孙面生困惑,又道,“蔺施主曾说,十几年前,船上来人夜围牵星山庄,当时沈前辈的世交好友都在场相助,但那城主武功盖世,诸位前辈拼死相斗,不过使他重伤遁走而已,林前辈却也不幸饮恨。”
蔺王孙道:“不错。”
方天至道:“那城主十几年来休养生息,想来武功造诣更深,麾下人手更足。如果你是那个城主,今日卷土重来,该当如何?”他顿了顿,缓缓道,“你会不会故作疑兵,用声东击西之计,使诸位分散各处,再图一一击破?这仿佛很不符合他的脾气。”
蔺王孙不由得怔住了,道:“我……是啊。如果是我,当把帖子也散给章世伯、周世叔,几位前辈与我父亲情同手足,必定聚首一处,共谋对敌。到时我只需……只需……”他的话说不下去了。毕竟听起来实在有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方天至见他已想通了,才点头淡道:“然也。只有人马不足,实力不济,无法将仇人聚而歼之,才能用到这一招声东击西。”
蔺王孙失神半晌,忽生希望问:“或许他们本就实力不济呢?”
方天至微微一笑,问:“十八年前,除却城主重伤而去,一个年轻头领断了一臂外,他们可还有甚么伤筋动骨之处?”
蔺王孙迟疑道:“不曾。”
方天至道:“若说他等实力不济,无非一来老巢生出变故,伤了元气。二来城主重伤难愈,死于非命了。不知蔺施主同不同意?”
蔺王孙道:“不错。”
方天至道:“这两个理由似乎都说得通,但却都说不通。原因就在时候不对,如今已是十八年后了!若是巢穴生变,不外乎两种情形。一则是那城主不久便不治而死,他等争权夺利,以至实力大损。若是如此,他等欲给前城主复仇,要么是为了争功夺位,要么便是休养生息已足,前来清算旧账。”
楚留香此时已从沉思中回神,闻言微笑接口道:“雪惊言之有理。若他们城主之位仍未定下,想要复仇争功,定会趁早而来,不会拖到十八年后。而若是休养生息已足,又何必以阴谋诡计取胜呢?显然巢穴生变,是说不通的。”
他微微苦笑,显是仍没有想通,“而若他们城主早年未死,而是挣扎十数年,近日才赴黄泉。他又何不趁自己尚有余力之时,早几年亲自来使这一手声东击西之计呢?”
方天至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这便是贫僧所言矛盾之处了。”
楚留香则喃喃道:“所以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呢?这原因一定十分重要。也许想通了这个,就一切都想通了。”
蔺王孙听明白了,不由更感棘手,半晌才道:“即便如此,眼下长梅岭也是非去不可了。”
楚留香问:“你的眼线遍布海侯城,至今仍没发觉他们的踪迹?”
蔺王孙道:“我已命人将海侯城翻了个底朝天,眼下还没有眉目。不过还有两个地方并没查完,一个是城外的大片渔村,一个则是城里的九道沟。这两个地方鱼龙混杂,人口稠密,惯是藏污纳垢之处,便是我也没什么办法一一查清。”
楚留香机警地嗅出了味道:“九道沟?马脸张岂不正在那里如鱼得水?你难道没有问他?”
蔺王孙冷笑一声,道:“他一句话也不肯说,我又受二位之托,不便严刑拷打于他,只好暂且命人将他看住了。”
楚留香问:“他在哪?”
蔺王孙道:“在他家。”
楚留香与方天至对视一眼,末了道:“此去长梅岭,快马加鞭半日足矣。蔺兄不如将他带过来,让我来问问他。”
沈姑娘的哑仆将章重锦抬到了正堂的后厅中。
药炉也搬来了此处,一个厨娘正默默摇着蒲扇看着火候。沈姑娘心思深重,自恐是个累赘,便主动帮忙照顾人事不省的章家公子,并不去前堂问话,免得给人再添麻烦。
前堂中,蔺王孙久坐不住,便缓缓地踱着步。不知想到什么,他向后面一瞧,隔着轻纱翠屏,只瞧到沈姑娘一抹轻委在地的雪白裙角,一点缀有明珠的绣鞋。她偶尔起身走动,才在帘后朦胧露出一段杨柳般纤弱的婀影,观之如雾中花、水中月一般迷离动人。
海侯府离马脸张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蔺王孙吩咐下去,侍卫快马加鞭去领人,不论如何一炷香时候也该来了。
蔺王孙望了沈眠许久,果然约莫一炷香之后,外头传来了侍卫的脚步声。
侍卫来了。马脸张却跑了。
蔺王孙怒火填膺,但面上不露,只沉声问:“不是让你们好好看住他?他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无赖,怎么插了翅膀逃出去的!”
侍卫惶恐道:“属下也不知,早上还在,送进去的东西也吃了的。可下晌侯爷来令,进去一瞧,他人已不见了。属下翻遍了院里院外,又派人追出去四下查探,也不见他踪影。”
蔺王孙知道发作也无用,便挥挥手令他下去了。
楚留香只好道:“没什么。想来这两日间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蔺王孙也没法子,便长叹一声了事。
二人不再耽搁,就此带上一队人马,辞别章宿及方天至。
楚留香犹道:“海侯府太过危险,不如蔺兄安排他们另换一座隐蔽宅院,以防万一?”
蔺王孙微微意动,方天至却道:“这间房屋阔大堂皇,一来难以藏人暗算,二来也便于贫僧施展武功,最是得宜不过。不必再换了。”
他语气十分沉着自如,楚留香听在耳中,不免又有许多猜测,心中一动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