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心里思索,脸上却仍平和,道:“这小僧就不大清楚了。若非要办一件大事,诸位明明已发觉蔺施主离城,仍要摆出这般阵仗来迷惑小僧,那未免太大费周章了些。”
春王老人一言不发。
他枯槁的脸孔又变得如开始那般僵硬阴沉,仿佛头七活过来的死尸一般。
此时轮到方天至笑了。
他微笑着,又娓娓道:“不管是什么大事,如果诸位不愿小僧出门捣乱,又想顺便杀个把人出出当年恶气,只凭前辈一个,怕是远远不够。”他顿了顿,向二仪门外的假山池柳后瞥去一眼,“另二位……‘白玉京’的头领,不如也一起现身罢?”
春王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他身后好似全然懵逼的章宿,叹道:“和尚还挺机灵,看来是条聪明的好狗。”
方天至面色如常,谦虚道:“哪里,哪里。所谓老马识途,老狗护主。可见畜生还是越老的越聪明,小僧游历四方,看遍群狗,知此言不虚。今日一见前辈,却是最为佩服。”
他话音一落,忽听一声轻笑。
方天至微微一怔。
那笑声美极了,轻柔的像是湖心的月光,又似美人玉踝旁拂过的香纱。可明明这般轻柔,它一响起,旁人便仿佛再也听不见别的,便是如临大敌的章宿,一时间也入了迷一般,不由自主地追着声音来处看去。
浮雪绿湖,嶙石烟树后,款款绕出了一名帷帽女子。
晚雾渐浓,她周身的白纱也像是朦胧的雾,将她衬托的更如同巫山深处的神女——她明明没有露出面容,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却都分毫不能离开她,直将她众星捧月般迎到青石铺就的中庭中。
一个侍卫甚至痴痴地望着她裙裾下一点雪白绢鞋,心想地上这么硬,会不会碰痛了她的脚?
那女子周身雪白,只腰间一握朱纱,指尖十抹蔻红。她婀娜地站在春王老人身后,柔声道:“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笑出来的。”她似乎咬了咬唇,明明没半点撒娇口吻,却能将人心也听得酥了,“这小和尚说话实在可恶得很。”
春王老人哪里生的起来气,只好道:“待会儿割了他的舌头。”
二人说话功夫里,一个身着白麻衣裤,形同农夫的中年人不声不响地也走了进来。他生得五官平淡,神色冷漠,站在女子身后恰如一道影子一般,只这道影子不是完整的,而是残缺的——
他左臂袖筒空荡荡的,手肘之下已被人齐齐斩断!
第98章
最后一丝霞光也没落了。
暮昏如滚滚灰云般涌来,仿佛只一眨眼间,偌大中庭化作水墨勾描,花草、人都像藏在了这画中。正堂悬灯的光芒渐盛,将石阶上的方天至照作一道颀长雪亮的静影。
方天至望着那断臂麻衣人,麻衣人也直直地回望过来。
他略显寡淡的面庞上虽只有冷漠之色,但投来的目光却有些古怪——
不像是看敌人,倒像是在看故人。
方天至心底一动,不由又想到了更多——
马脸张逃跑了,留下了解不开的谜团。
匣中画像是师叔无疑,他大抵就是所谓城主。可马脸张却说,白玉京的人溺死了他——
白玉京的人怎会溺死自己的城主?
莫非远赴中土的这些人早有反心,到寺里抓他的人正是他们,眼下这场报仇的戏码,只是他们日后隐藏杀人行径的障眼法?
可若真如此……方天至又斟酌起春王老人的话。
他号春王,位占元月,又似这三人中最受敬重之人,当为叛臣首领。可他却矢口否认杀过和尚,且观他神色,更像是根本没见过这酷似城主的“和尚”。
方天至适才从头瞧到尾,他的反应毫无破绽,也不似作伪。
难道是马脸张撒谎?
可他又是谁的人?他又为什么要撒谎?
这如麻思绪不过转瞬之间,方天至面色如常地揣度着,忽道:“这位施主,可是雅号槐序?”
那断臂人淡漠道:“是。”
方天至问:“正是阁下率人夜袭了银剑山庄?”
槐序道:“你不是已经知道?”
方天至笑了笑:“章家二公子失踪,是被阁下掳走了?”
槐序顿了顿,淡淡道:“掳走他?章家人在我这里,向来是格杀勿论的。”
方天至凝视着他,缓缓问:“所以你杀了他?”
槐序无动于衷地瞧着他:“我杀没杀他,难道很重要?”
方天至道:“难道不重要?”
槐序道:“至少对你来说,这并不重要。”他的神色仍旧寡淡,透出一丝漠视生死的木然,而他的声音也是一样,“不管他死没死,你今晚一定会死。你何不如先关心一下你自己?”
又一阵冷风穿过。
素白纱灯忽地摇晃不定,石阶凤竹间,婆娑叶声细细起伏,光影缭乱如鸟雀惊飞。章宿呆了呆,仿佛被人踩了尾巴一样,愤怒上前大喝道:“你放屁!”
但槐序理也不理他,只紧紧盯住石阶上的方天至,仿佛在期待他的反应一般。
方天至却并没开口。
他既不惊动戒备,也不尖刻反诘,只从容不迫地伫立在泻地灯火前。待风声竹影定了,他的目光已无声落到了槐序腰间的剑上。
那是一柄刀鞘漆黑的剑,看上去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古旧。
方天至看了片刻,如未听到槐序的恶言一般,平和道:“你的剑不同常制,比中原长剑长了几寸,又宽了几分。这样的剑刺在人身上,伤口想来很容易辨认。”
槐序冷冷道:“那又如何?”
章重锦身上的伤口正是宽而略厚,不知是不是他刺的?
方天至笑了笑,心中已有定计。而章宿早按捺不住仇恨,只牙齿颤颤森然道:“和尚,别同他啰唣了。四面八方都是乐声,咱们只好硬拼了。我先动手,你……你……”
他有心要方天至趁机逃走,却怕道破了这一层,使敌众防备,正自期艾,却见方天至道:“章前辈,把箱子抬到后头去罢。”
章宿一怔:“什么?”
下一刻,他忽忆起黄昏时方天至那几句不大着调的话,“你……你是说……”忍不住回头一瞧,果然那口铁铸大箱还正摆在前堂。
这一迟疑,他忽感有人在他背脊上轻轻一推,当下不由自主向前飞跨几步,恰落定到那铁箱一旁。
章宿愕然片刻,终是跺了下脚,两臂发力一抱,将那大铁箱稳稳托起,迈步奔入了帘后后堂。而在他的脚步声中,方天至回过身来,重将腕上挂着的佛珠拢在手中,缓缓拈动了一颗,娓娓叙话道:“我想你或许是个不错的剑客。但若想凭剑杀了贫僧,恐怕不能够。”
槐序闻言,原本死人一样的脸孔愈发灰暗了起来,淡淡道:“你年纪还小,人却很狂妄。”
方天至摇了摇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放眼天下,没有刀剑能伤得了我。”
槐序闭上了嘴。但他的手已缓缓按到了剑柄上。
阶下分列的两行侍卫见状心弦紧绷,当下兵刃纷纷出鞘,锵鸣声不绝于耳,槐序充耳不闻,甚至缓缓闭上了眼。在方天至看来,他整个人仿佛倏而淡去了一般,原本显眼的白麻衣裤好似已融入了灰蒙蒙的夜色中。
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然鹅本秃头刀枪不入?
不提内功修为,单论一指禅功,方天至已练到了四大皆空圆满,如今指力如剑气,隔空即可取人性命,他自忖已到了近乎天下无敌的地步。
正因如此,当发觉对方虚张声势,实则只有三人登门之时,他才安之若素,只是闲话交谈,有心多探听一些消息。
只是此刻话已说尽。
方天至静静看着槐序,欲见识下海外剑术有何精妙之处。
然而满庭肃杀中,槐序还未出剑,他身畔那帷帽女子却忽而轻轻笑了。
她翩然侧首,面纱如水波般飘动,向春王老人道:“这和尚好生奇怪。”
春王老人脾气尖酸,闻言冷哼道:“他放着和尚不好好做,要来做死人,自然奇怪的很。”
帷帽女子叹道:“我说得可不止这个。”
春王老人问:“嗯,还有什么?”
帷帽女子绵绵细语道:“难道您没发觉,他从头到尾只瞧了我一眼?他连我的名字也不问,只同槐序这块木头说话,岂不是难得一见的奇怪?”
春王老人不料她说起这个,有些尴尬道:“唔……”
那帷帽女子却自顾自的叹了口气,惆怅道:“不正眼看我的男人,我已好久没有见过。如今算算,足有二十几年了。”
春王老人本自语塞,听到此处似乎心生不忍,放软语气道:“唉,你何必同自己过不去?你守寡这些年,同亡夫较劲便也罢了,你同个和尚又较什么劲?”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方天至一番,忽地若有所思,“这和尚倒是难得俊俏,放十八年前,就算与城主比也不逊色了。你若喜欢他,我们便不杀他,将他绑回家去。到时你给他瞧瞧你的脸,与他好好说说话,不出三天,他必定和尚也不做了,也好给你解个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