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至便微微一笑。
他的目光像吹绽柳黄的春风,拂落到蔺十一手中的竹笛上,道:“那很好。”
他凝视着对方,宁和而洞明:“如果以后你还同我一样没什么朋友,等何时寂寞了,就吹吹这笛子罢。”
蔺十一想要反驳,说他并不会寂寞。
但世上又有谁不是寂寞的?
方天至要走了,他还要去沈姑娘那里找饭吃。
蔺十一沉默了许久,却在他推门之际忽而张口,问:“沈姑娘是谁?”
方天至道:“昨天搬来一个女孩儿,就在那棵梅花树附近的院子里。你没有见过她?”
蔺十一不再说话了。
方天至循记忆来到那座院子前,门口正有一个仆妇四处张望,似在等人。她瞧见方天至,脸上露出笑容,上前几步迎来。
方天至合十道:“有劳。”
那仆妇却不说话,只是摇了摇手,又比划了两下。她瞧方天至似是不解,便也不强求,只微微张了张口,一笑而过。她这一张口,方天至心中蓦地一惊,却是赫然见她牙关之内少了一截鲜红的舌头!
残缺的舌根力不从心地蠕动着,只能令这仆妇发出含混不清地嘶嘶声。
海侯府财力雄浑,为何会给沈家遗孤找了哑巴来伺候?他略一思索,却也能替蔺王孙找到合适的理由,为了封住仆人的口,保住沈家遗孤的秘密。
早饭仍就俭朴。但热气腾腾的水晶肉燕,鲜甜香软的嫩豆花儿,雪白滑腻的葱花清汤鱼丸,软糯劲道的瓦罐素米粉,再加上几碟新蒸的梅花点心,几色蜜饯干果,一壶清香四溢的瓜片茶,这胜在清新精致的早饭,吃得几人肚中也很熨帖。
饭罢,蔺王孙又告罪一番,随侍卫去处理城中庶务,独留他三人围坐叙话。
楚留香饮过香茶,叹道:“这鱼丸做的很是好吃,若是甜儿学会这一手就好了。”
沈眠一袭杏裙独坐不语,眉眼间总似隐含轻愁淡怯,她本娴静不语,闻言才抬颈微微一笑,道:“这倒容易,楚公子拿了方子回去就是。”说着便请厨房的灶妇来,令她写出这道七星鱼丸的菜谱。
楚留香和声道:“那就多谢你了。”说话间,他余光瞥见桌上点心,又忽想起甚么,追忆一笑道,“这点心的梅花馅料,莫不是从外头那棵树上现采的罢?”
沈眠被谈话勾住心绪,一时便也忘了心事一般,与他道:“正是从那树上摘的花。”
楚留香温和一笑,眉头挑动道:“那树足长有数十年了。我小时候来这边玩,调皮起来,也不知同王孙兄一起爬过它多少回。”
沈眠听了有趣,玉容微展之下艳光焕发,轻声细语道:“原来如你二人这般一时俊彦,小时也会淘气。我自知事起,侯爷已是英雄少年,倒从未见过他这一面。后来我搬出独居,他态度更见威严稳重,只不过此后,我与他连相见也不过寥寥数回。”
楚留香深深注视着她,笑道:“他毕竟是老侯爷的儿子,没有闲暇来胡闹了。”
方天至没有说话,只瞥了他一眼。
而沈眠则不知怎么又怔了怔,强掩郁郁,蹙眉一笑道:“是啊。”
二人白日便在她院中坐陪,夜里则与蔺王孙轮流警戒,如此周全保护,几乎片刻也不曾轻忽。
但船上的人却一直没有找上门来。
三人不时聚首详谈,不仅不觉轻松,反倒愈发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
便在这黑云压境般的紧张氛围中,十二月十五到了。
这一日,蔺王孙早起后,孤身一人在海侯府中缓步走了许久,似是要将生养自己的家记在心中一般。待正午一过,他面色庄重地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四爪银蟒的雪缎长袍,头戴玲珑玉冠,自先祖堂中焚香跪拜,请出了御赐的海侯剑。
峻德光明堂中,兵士披甲两列,他阔步走至上首坐定,将长剑横置膝头,向客位上的方天至二人肃容一谢,道:“承蒙不弃。”
方天至二人郑重还礼。
蔺王孙又瞧了眼帘后独坐的沈眠,就此默然不语,静等日暮天淡,圆月东升。
夜里无雪,堂中高悬十六盏白纱灯,将屋中一切照的纤毫毕现,却显得门外的黑夜愈发深沉,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出无数妖鬼择人而噬。三人苦等一整夜,精神均极为紧绷,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夜色渐渐淡入鱼白,白烛滴泪成堆,几近燃尽而熄,忽地一丝天光绽来,穿过堂前大柱,金闪闪地落到门外的青石砖上。
三人面面相觑,蔺王孙神色颇为惊疑,张口艰涩道:“天亮了?”
十二月十五这一夜,一只活耗子都没钻进海侯府来。
这事奇也怪哉,蔺王孙仿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难道船上的人在消遣他?
三人还未商议出个头绪,这日午饭刚用了,廊外忽来一阵杂乱的疾跑声,方天至闻声回首一看,却见外头蓝衣侍卫抢进门来,神态惊慌仿佛有大事发生了一般。
蔺王孙脸上一惊,忍不住从座位上忽地起身,沉声喝问:“怎么了?”
仓山章的章字,就是“银剑金环”章宿的章。
章大家已有五十余岁,膝下有两个爱子。眼下他呆坐在床榻边,半白的鬓发散乱在颊上,头脸上染着不知谁的血污,左臂背上交错了两道长近一尺的刀伤,透过雪白的纱布向外渗血。
但他理也不理,只如丢了魂一般望着床上人事不省的大儿子章重锦。
章重锦面如金纸,浑身浴血,胸腹腿脚上足给人刺了七八道深深的剑伤,方天至仔细瞧了几眼,见伤口长而略宽,是为重剑所伤。外头请来的大夫开了方子就告辞了,只说生死有命,看他的命了。
章宿已痛彻心扉。
哪怕他武功高强,享誉东南,在重伤濒死的儿子面前,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罢了。
蔺王孙面色发青,喃喃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章宿恍惚抬起头,呆呆望了蔺王孙半晌,才意识到世侄来了。像是终于想起了正事一般,他浑身一颤,忽地扑过去狠狠抓住蔺王孙,咬牙切齿道:“是他们……是船上的人。我连夜赶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千万要小心!”
“华儿丢了,锦儿也要去了。章家,章家已经没了!”
三人闻言悚然一惊。
楚留香失声道:“船上的人?他们昨晚没有来,竟是去了仓山?!”
第95章
“什么!他们本要来海侯府?”
章宿满脸惊诧之色,立时向蔺王孙投去询问的目光,见他沉默认了,不由勃然大怒,“你……你糊涂啊!这等大事,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若是昨天他们真的来了这里,难道要教我与周兄再看海侯府化作一片废墟,死后无颜见你父亲!”
他情急之下,愤而起身,身后伤口当即崩裂开,又复血流不止。
蔺王孙忙上前扶住章宿,却被一把甩开。
他直面长辈怒色,只好两手空空站着,苦笑道:“此事……此事怎好再累及世伯?小侄心中有愧……”
章宿不解,骂道:“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你父亲去得早,只留下你这一根独苗,海侯府有难,老兄弟们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有什么累不累及的!”他余光瞥见床上生死难料的大儿子,话语忽地哽住,顿了片刻才惨然道,“何况船上的人穷凶极恶,当年与咱们结下了大仇,他们谁也不会放过的!”
方天至在旁缓缓拈珠,心想瞧这情形,蔺王孙倒似没说假话,章宿不论神态语气,均不像知晓当年沈家灭门真相的样子。
而蔺王孙悔愧交加,喃喃道:“是我害了世兄。”
章宿道:“和你有什么关系!咱们这是中了声东击西之计!”他说了这句,忽地悚然一惊,急声道,“你快去,再派人去长梅岭,给你周世叔报信!我的人不知给没给他们追上,万一他二人还不知情,岂不……”
蔺王孙生出一头冷汗,道:“事不宜迟,我亲自去!”
楚留香漆眉中蹙,正默然苦思,闻声不由道:“且慢。”
章宿焦躁之极,怒道:“十万火急,怎么且慢!”他猛地回头一瞧,这才真的留意到屋里的两个青年人,两眼冒火地大喝道,“小子口出狂言,不要耽搁大事!”
楚留香素来风度大方,城府深沉,言谈口吻都也温文沉着。他这一声制止,令蔺王孙神色一定,便恢复了些往日神采,他长吁一口气道:“章世伯,这两位都是小侄的好朋友。尤其是楚留香楚公子,听闻小侄有难,不远千里来仗义相助,人品武功都是极信得过的。”
方天至闻言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雪惊。”
楚留香则微微一笑,向章宿作揖道:“素闻章老前辈大名,幸得一见,果然英雄气概,令人心折。”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却不是佩服章宿武功造诣,而是适才听他处处为朋友子侄着想,颇有奋不顾身之勇,故而敬仰他义气深重,有豪杰风范。
章宿却瞠目道:“如今还是说漂亮话的时候吗!”
楚留香不以为忤,心中很能体谅这位伤痛交加的老前辈,便和和气气道:“报信自然要报的。只是章兄怎么办?沈姑娘怎么办?今夜来人怎么办?这些事不安排妥当,蔺兄难免左支右绌,顾此失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