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绪寻思片刻,问道:“我听杨戬提过,闻太师亲征数十年,从未有过败仗。真的是这样吗?”
“我也听人这样说起过。”他摇摇头,道,“但无论他之前打没打过败仗,如今定是不能让他再赢着回去。不然我等师兄弟下山,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的胳膊还搭在扶绪肩膀上,整个人就像没有骨头一样软塌塌地靠着她,才抒发完自己的一番豪情壮志,他倏地凑近,闻了闻她的头发。
……
哪吒转了个话头,道:“阿扶,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亲切。每次看见你,都能让我想起……”
看着扶绪近在咫尺的脸,他话顿住,表情有些纠结。
扶绪心道,不亲切才怪了,你这具肉身是用陪伴了我几百年的莲花做的,不亲近还能我亲近谁?
她抱着胳膊,歪头道:“让你想起了什么?”
“唔。”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声音细若蚊蝇道,“我娘……”
见扶绪神色一凛,他猛地抽回胳膊跳开。胳膊也不软了,身子也不榻了,忙摆手,中气十足道:“我知道你一个大男人,肯定不爱听我说你像娘亲。但是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娘们唧唧,而是,那种陌生又熟悉的亲切感……”
哪吒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他挠挠头,长叹一声,有些颓然地瘫坐在凳子上,手肘撑着桌子,手掌垫着侧脸。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在给扶绪讲他的过往,道:“提到我娘,我已经不大记得她的样子了。但我记得,她是非常疼爱我的。她怀着我,足足怀了三年零六个月,生产的时候,又生生耗了三日。折腾地她去了半条命,可从小她对我便比对两个哥哥好些。”
“后来,我闯下无法挽回的大祸,剜肠剔骨,魂魄飘荡无所依,也是娘亲背着父亲为我建立行宫,让我受香火,才得以稳了魂魄,被师父带去凤凰台,求凤君赐肉身。”
“但自从我在凤凰台再塑肉身后,便被师父领回了金光洞,闭关修炼,再也没见过我娘。”
“当初我的父亲极恨我,我死后,他不许娘亲为我收尸骨建冢,也不许娘亲为我建行宫受香火。甚至在知道娘亲建了行宫后,亲自鞭毁我的金像,烧了庙宇。”他疲惫地将脸埋进手掌中,“父亲脾气极差,一点就着,经常对家人发火。我走前,还能跟他顶几句嘴,但我走后也不知他有没有因为我的事刁难娘亲。”
怎么这一个两个的,都有这么令人忧心的身世呢?
扶绪打小便没了爹娘。娘亲倒是给世间留下过几幅画像,可是爹爹除了给她留下一柄金鞭,再没留下半点与他自己有关的东西,活了几百年,都不知爹爹长什么样。
她生平最听不得的,便是有人在她面前难过爹娘。
她将掌心的汗水在衣服上摸了摸,走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道:“别难过,总会有再相见之日的。”
“嗯。”他直起腰,勉强笑道,“我下山前,师父说过,我很快就能再见到母亲了。”
少年的眼睛有些红,脸颊在阳光映照下,出奇的好看。
扶绪眼睫颤了颤,鼻子有点酸。大抵是他这具肉身是用凤凰台的莲花塑成的缘故,扶绪看他也照旁人亲切许多。
正想再安慰几句,打在少年侧脸的光忽然暗了,门口处投下一片阴影,将他二人罩住。
她抬头看去。
杨戬笔挺地站在门口,面上毫无表情,隐隐还透着淡漠。他屈指叩了叩门,对哪吒道:“原来你在这里。”
“杨师兄找我有事?”哪吒站起来,一脸茫然。
“不是我找你,是姜师叔。”他走进来,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饮尽,“他找你好半天了,你快过去吧。”
“好半天……”哪吒重复一遍,消化消化,才惊得一拍手,“是了,他先时叫我去找他,说有要事吩咐我,我怎么给忘了!那那那先告辞了!”说着 ,如一阵烟般跑远了。
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扶绪有些无奈。唇角噙着笑,便想和杨戬打趣几句。
“啧啧啧,我来西岐这么久,见到的最有趣的人,便是他了。”边说边侧过头去,“果真还是年纪小啊,和……”
本想说“果真还是年纪小啊,和你这种榆木疙瘩真是完完全全不一样”,在话到嘴边,出溜一半的时候,生生把没出口的那句憋了回去。
因为他的脸色有些怪。
他面色平静地看着她,嘴角甚至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见她停住,他给了她一个“无事”的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和、和大家不大一样……”心虚地移开视线,她莫名嗅出了一股“暴雨欲来,狂风满楼”的气息。
“他的确是年纪小,孩子心性尚未褪全。”杨戬淡淡地开口,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扭了回来,“哪吒是出了名的难管教,不听话。但我见他与你独处的时候,却异常乖,气氛很是融洽啊。”
“哦,还有,他也是出了名的爱吃。”他放开手,挑眉道,“但我记得,他先时还特意来给你送了糕点。”
“我认识你算是最久的了,除了你来历尚可疑外,怎么没发现你还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呢?”
扶绪默了半晌,没吭声。他一掀下摆,笔直地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其实……”她脑子里将哪吒方才说的话过了一遍,沉吟片刻,挑了一句她认为最重要的话说,“他说,觉得我给了他一种亲切感。”
“哦?”他磨蹭下巴,拉长声音,一脸看好戏的架势。
“他说,觉得我……像他娘。”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她咬牙说完,话音未落,便听见了预料之中的笑声。
“哈哈哈!”他笑得爽朗,重复道,“他娘?”
她哼哼两声,凑近,在他的胳膊上捏了一把:“有什么好笑的!”
面对她不老实掐他的手,他躲也没躲,仿佛没感觉一样。兀自笑够了,才慢条斯理道:“这样说来也可以理解。我曾经也是遇到过一个人,她给人的感觉与寻常女子完全不同,是以直到如今,记得仍旧特别深刻。”
“女子”——扶绪敏感地捕捉到主要字眼。她试探性地问:“什么样的女子?”
他转头看着她,眼里漫上一丝耐人寻味:“她几滴眼泪,便叫我记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呢?”
心里十分不舒服,她装作若无其事道:“我不知道,也没什么感觉。左右是你在乎的人,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想了想,还是生硬地接了一句,“但你,之后还有见过她么?”
“没有,再也没见过她。”
扶绪不动声色松了一口气,然而胸腔中的闷气还没完全吐出来,又听他说:“但我遇见了一个,举手投足间与她特别像的人。”
她一手按着胸口,瞪大眼睛:“有多像?”
杨戬的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的,声音沉沉:“每次我在见到这个特别像她的人,都会觉得是她来了。虽然容貌不同,可是那种感觉却是不会变的。”
他的眼睛很深邃,素日总是平静地宛若一汪深潭,将情绪完完全全藏在了潭底。现下却仿佛有人将一颗石子投了进去,激起几个连绵的小水花,将以往藏起来的心事砸露出一个边角来。叫人看了一眼,便能心甘情愿陷下去。扶绪与他对视几息,便招架不住地移开目光。
哭了一次便能教他记这么多年,即便多年未出现,也能让他对与她像的人心心念念,这得是多么金贵的眼泪啊。
她凤凰的泪珠子也没这个能力吧!
扶绪心里烦闷,声音便也是闷闷的,不想再听他提起这个女子,于是转了话题:“闻太师下战书了吗?”
他收回堪称灼热的视线,一瞬间又将心事埋进深潭,点头道:“嗯。闻仲差手下来丞相府,送来了三日后开战的战书。”
“什么时候来的丞相府?我怎么没发觉?”
他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道:“除了吃便是睡,或者和哪吒闲侃,你能发觉什么?”
话里话外都是鄙视她不干正事的意思。
扶绪听这话便不乐意了,在哪吒来之前,她明明探到了王宫中有妖气,也打算进宫看一看,难道这还不够算是正事吗?
秉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态度,扶绪不与他这个凡人计较。懒得回应他的嘲讽,她摆摆手,兴致勃勃道:“闻仲既然那么难对付,我是不是也可以帮忙?每日闲在这里吃干饭,我心里十分愧疚,此次正好可以上战场为你们分担分担。”
“战场凶险,不适合你。”一字一顿地将她的话驳回,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奇怪,怎么每次靠近她,或是与她待久了,就觉得口干舌燥呢?
这八个字明面上听着像是在关心她,可是她略一琢磨,再联想起他刚刚的嘲笑,就觉得有些不对味儿来。她疑惑地眯起眼睛,“啧”了一声。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手撑着下巴,勾起嘴角道:“你是懂谋略?懂排兵布阵?还是懂解闻仲的妖术仙法?忘了在魔家四将那里吃过的亏了?你上了战场,怕不是去打架的,应该是专门去送命的。”
生平头一遭能力遭到质疑,她震惊又不满道:“你居然不相信我?我是不愿动手,不是不能动手。否则血流成河,业障都得是我背着。”
自在北冥海那一战,引出人间种种灾患之后,她就再也不敢随随便便动手了。人间山河牵一发而动全身,说不准哪里承受不住凤凰的仙法,便会引起灾难。何况,她作为看守第三天并掌管百鸟令的真仙,也的确是要做到清清白白,不可轻易插手人间事。否则元始天尊也不会花费大力气给她换了具躯壳,暂时摆脱凤君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