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回了凤凰台闭关疗伤,出关时,遇到的第一个人居然也是他。”
“有缘,有缘啊。”姜子牙随口应付着,笑了笑,将钓竿收了起来。
“只是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了。”扶绪将腿从水中抽离出来,顺手打了个响指。她身上被罩了一层朦胧的火光,湿哒哒的衣裤在触及到土地时,便以肉眼可见之势被蒸干。
她站起身,浑身没有半点水迹,拍拍衣服上沾的土,道:“三日后便要迎战了,你担心么?”
“若我说不担心,凤君殿下约莫也不会信的。”
“你若是不担心啊,也不至于来这里悼念文王了。还拿着这么个劳什子钓竿。”她嗤笑一声,一把扯住姜子牙的胳膊,道,“这里离城中那么远,我懒得走回去了。你抓紧我,我带你飞回去。”
她抬手,对着天空中的云比划了几下,嘀咕道:“这个比较厚,坐着舒服。”手指微蜷,向下一抓。那块云便直直地朝她二人飘来。
扶绪带着姜子牙坐上去,升到半空,驱云飞回西岐城。
交谈甚欢,他们二人谁都没看见,隐在垂杨中的一只黑乌鸦。
它漆黑的眼睛闪了闪,随后张开翅膀,对着不远处扑扇几下。
很快,对面的树上便传来几声“哇——哇”的嘶鸣,另一只黑乌鸦扑着翅膀,向半山腰飞去。
半山腰的密林深处有一座用几片木板仓促搭建的简陋房子,乌鸦飞进去,扑进倚着桌子假寐的男人怀中。
男人从头到脚裹在黑袍下,只露出了一双狭长的眼睛。
但细细看,却也能发现,他额上似乎露出一点不知是花纹还是咒文的纹路。
他闭着眼睛,伸手接住乌鸦,旋即缓缓睁开眼,将乌鸦托到眼前。乌鸦的喙张开又合,没有半点声音。但他却仿佛听见了什么,勾唇笑了。
低沉又浑厚的声音响起:“辛苦你了。”乌鸦乖巧地蹭了蹭他掌心。
乌鸦正要轻轻啄他一口,忽然感觉他托着它的手猛然收紧。连尖叫都未曾来得及,它便被他突然的动作捏死在掌心。
黑袍下有银灰色的光若隐若现,他撩起衣袍,将腰间悬着的古剑解下,放在桌子上。死去的乌鸦瞳孔睁得很大,在它的瞳孔中,映出了一个面容十分俊美的男子模样。
他抬手轻轻一抹,乌鸦便化作一滩黑血,被古剑慢慢吸进剑身中。
与此同时,他站起来整理一番黑袍,将里面露出的银灰色袍角隐好,漫步走出木屋。
“惟有青山流水依然在,
古往今来尽是空。”(注③)
低沉的嗓音将这首歌唱出极致的沧桑感。他大概是用了某种术法,明明声音很低,回音却很快便漫遍山林。他负手而站,看着扶绪离去的方向,反复低低地吟唱着。
古往今来,尽是空……
“恩人。”他轻声念着,眯起眼睛。
***
扶绪带着姜子牙去南门晃了一圈。
期间她见闻太师整兵有序,还真心诚意对着姜子牙夸赞一番,并且死活要留下好好看看。
她旁边的姜子牙有苦说不出,一边紧紧抓着扶绪衣摆,以防自己掉下去。一边劝道:“凤君,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赶快进城吧。”
“你对他的练兵方式不好奇吗?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光明正大偷学的机会,你就不想多看一会?”
姜子牙道:“闻太师素来以‘好胜’闻名,他的练兵方式,并不适合西岐。何况,三日后,我们未必会败。”
扶绪好笑地翘起唇角,又很快压了下去,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长长地“哦”了一声:“先前听哪吒说,你‘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还未开战,士气先没一半’,是这样吗?”
姜子牙一窘,道:“胡说!哪有还未开战,先没了士气的!我回去定要好好问问他,是怎么能打趣师叔的!”
捉弄够了,扶绪才带他驾云回了城。正要落在城楼上,她突然有所感应一样,猛地回过了头。
一只黑乌鸦“哇——哇”地叫着,从她身边飞了过去。
右眼皮狠狠一跳,她心里无端涌上不详之感。
***
不觉之间,便过了三日。
姜子牙调遣出日前悉心布下的五方队伍,分别按震宫、离宫、兑宫、坎宫、戊己宫站。他骑着四不相,身边两侧站着各位将领,威风飒飒。
而闻太师站在龙凤幡下,骑着墨麒麟,双手各提金鞭,左右各站两个人。
他的脸不怒自威,首先在面容上,气势便压了姜子牙一头,周身的气场与姜子牙那被众人围出来的威风截然不同。
扶绪站在城楼上,瞥见闻太师手中的金鞭那一刻,她仿佛听到了自己手中的金鞭发出一声极小的嗡鸣。
纳闷地将金鞭拎到眼前瞧了瞧,刚刚的嗡鸣好像错觉般,再也没出现。
神思被闻太师的大嗓子一把喊回来,她听闻仲冷声道:“姜尚!我听闻你乃昆仑山名士,却为何屡屡不谙事体?”
“哦?”姜子牙淡淡道,“我上遵王命,下顺军民,下山近十年,仍是不忘道心,我有何处不谙事体?”
姜子牙长相和蔼,慈眉善目,这一番话从他口中慢条斯理地说出来,在杀气近乎凝成兵刃的战场上,却无端多了些挑衅的意味。
闻太师冷笑,隔着十分遥远的距离,扶绪似乎都能闻到他身上的怒火味道:“你不知自己何过?哈哈哈哈哈!好,那我便一一道来,让你死也死得明白!”
扶绪百无聊赖地将胳膊撑在城楼上,垫着脸,听他们说着“没用的话”。像她这种说不到三句便要动手的仙,委实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说了这么久还不开打。
“第一条,欺君之罪!今日纣王在上,你却不尊君命,自立武王!”
“第二条,叛军之罪!你收留叛臣黄飞虎,并在西岐为他官复原职!”
“第三条,大逆之罪!问罪之师前来捉拿叛臣,却被你三番四次阻止,并杀戮使臣命官!”
“呵,如今你还在这里与我巧舌雌黄。姜尚,就凭你那些微小的把戏,也敢与我比么?”
闻太师愤慨激昂地罗列一条条罪状,本以为姜子牙会羞愧难当,却见他轻飘飘一笑。
“太师此言差矣。所谓‘君不正,臣投外国’,以纣王的心性不足以撑起天下,那自然要另立新主。”
“你!”闻太师怒火攻心,指着姜子牙的手微微地发抖,还没想到驳回的话,又听姜子牙继续说道,“太师名镇八方,今日亲征西岐,未免轻举妄动了些。不如您暂请回朝,各守疆界。毕竟……”
姜子牙捋着胡子一笑:“兵家胜负,由天决定。您若逆天行事,今日败在这里,实在有损威严。”
闻太师被气得嘴唇发抖,说不出话。扶绪却笑得前仰后合,合不拢嘴。
没想到居然还能靠嘴皮子涨威风,她素日可真是小看了姜子牙。
姜子牙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恨得闻太师牙痒痒。
他指向姜子牙身旁站着的黄飞虎,大喝道:“哪一员将官,先把这反臣拿下!”
“末将邓忠愿往!”闻太师身后,一持斧的男子大步走出。
看见这个叫邓忠的脸后,扶绪愣了一下,遂嘴角抽了抽,不忍直视地转过脸。
昔年她还在娲皇宫之时,少女心性未褪,只喜欢美丽的东西,只愿意接触好看的人。那时女娲娘娘便语重心长地嘱咐她:“眼下你喜欢归喜欢,可日后,绝对不能以貌取人。”
后来她虽收敛了,却也没摆脱掉“以貌取人”的习惯,不然她也不会一直惦念杨戬至今了。
持斧的男子,长得可真是……一言难尽。
面如蓝靛,发似朱砂,上下长着两排獠牙。他说话时,她都担心他的獠牙把嘴唇戳破。
黄飞虎与邓忠交战,愈发显得身形挺拔,丰神俊朗。
两边的将领一个个出战,大将军南宫适抗住一个用长|枪的,姜子牙的正经徒弟武吉驾马抵住一个用双锏的。
三对将领已然占了小半的战场,杀得浓烟滚滚,不可开交。
扶绪看了看,心中立刻鉴出他们实力的高下。她并不担心西岐的三员大将,此刻她的注意力全被闻太师身后那个长翅膀的男人吸引过去。
他长得也极丑,面如红枣,尖嘴獠牙,十分狰狞。手持双锤,站在闻太师身后,异常地冷静。
扶绪下意识觉着,如果此时这三对正在厮杀的将员分不出个胜负来,他下一步便要有动作了。
她手腕捏了个诀,以便随时应对不测。
果不其然,他看了片刻,烦躁的皱起眉头,从鼻子中重重地哼出一口气,肋下肉翅一夹,飞速地朝姜子牙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扶绪的手中诀以比他更快一步的速度朝他打去。他的身形微微一顿,侧身避开,一锤撑地起身,另一锤继续朝姜子牙掷去。
黄天化身形一闪,挡在了姜子牙面前,手腕一翻转,便祭出了他的银锤。
“当”得一声,两柄锤子相撞,激起刺目的火花,丑男人的锤子被黄天化轻轻一拨,飞向了闻太师的位置。
闻太师未动,丑男人念诀召唤回自己的武器,与黄天化缠斗起来。
但这一锤仿佛打破了某种无形结界一般,闻仲冷笑,驾着坐骑墨麒麟,朝姜子牙袭去。姜子牙也驱动四不相,迎了上来。
战势一旦触发,便不可收拾。扶绪右眼皮突然跳得厉害,心中慌乱。她记得上一回慌成这般,还是她在北冥海遇到聿潜的时候。
她飞身跳下城楼,在城墙上借力,轻飘飘地落了地。金鞭一甩,伸出无数支节,抽开妄图对她动手的殷商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