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为什么比起往人堆里扎,叶挽秋更喜欢守在自家的绣铺里跟着妈妈做各种针线活的原因。叶家的手工绣铺在整个川渝宜城都是鼎鼎有名的,最具特色的是各种定制手工旗袍,其他还有各种手工布包,布鞋,以及手帕和披肩等等。叶挽秋从小跟着妈妈学,如今也已经学得相当不错了。
饭桌上一轮酒敬下来后,大家的话题忽然转到了一直没有开口说过话的叶挽秋身上。空气里的各种味道逐渐起了变化,幸灾乐祸的苦涩气味开始明显起来,闷闷的沉重。她听着周围人或真心或虚伪的安慰和赞叹,只抿着嘴角挂着一抹职业假笑,浓郁到让人头晕的混杂味道一刻不停地折磨着她的嗅觉神经,她都开始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了,额角隐隐的胀痛。
眼见着周围的人越来越热切地过问,叶芝兰放下手里敬酒的酒杯,神色如常地回应:“她尽力了就好,没什么好比较的。反正到最后都是就业,我们家的绣铺足够养得起我们了。挽秋她手巧,学得快又有想法,绣铺在她手上会比在我手上更好。谢谢各位关心她。”
听到叶芝兰这么说,一些人也就知趣地闭嘴。
吃完饭送完礼后,叶挽秋和妈妈一起提早回到了家里。她得赶在第一批志愿填报的截止时间前决定好自己的意向大学和专业,地域选择很重要。叶芝兰因为早几年一边抚养女儿一边接活儿和培养绣铺新人,眼睛和颈椎都落下了病根,叶挽秋不想上大学的时候离家太远。然而留在本地的话,她的分数不算多有优势,偏偏还没有本地优惠政策。
叶挽秋把志愿填报指南翻到外省的某一页,上面有两个她圈出来的红圈。她犹豫着,看着叶芝兰绣两针就得揉揉脖子的样子,手指始终没在键盘上敲下那两个大学的代码。
要不还是就近选一个大学好了,她想,反正她将来毕业了也是要回到绣铺来的,还能时常回家帮忙。她很喜欢家里的这个绣铺,也喜欢那些精巧复杂的绣法和绣品,想把铺子一直经营下去。
还在叶挽秋犹豫的时候,叶芝兰忽然开口说到:“等明天的时候,你去你凌叔那里买些新的颜料,宣纸,布料和绣线回来吧。我都写在纸上了,你带着去。再买些装饰,你眼光好,看着挑就成。”
她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指间捏着的细针在灯光下浮闪着细碎如鱼鳞的银光,那些或金或红的蚕丝线在叶芝兰的手里交缠错杂又井井有条,徐徐绽开在洁白的光滑绸缎上。顶级绣师们的技艺都是十指灿莲花的高超,看他们刺绣就像在看一张苍白贫瘠的画卷是如何极慢又韵味十足地染上色彩,添进生气,长出灵魂。
叶挽秋应一声,合上电脑坐到母亲身边,歪头好奇地看着上面的人物和图案,清澈的眼睛如猫一样漂亮:“妈妈这是绣给谁的啊?”
绣布上已经基本成型的人物是个翩翩美少年,凤眼朱唇,长发如泼墨,身穿红衣银甲,手持紫焰尖枪,眉目清冷锐利如含着极寒的冰。一条绣了一半的飘逸红绸鲜艳如赤焰晚霞般轻盈地缭绕在他身边,完成的一端上有金线绣制成的三足金乌,另一端的色彩和银蟾图案还只是雏形。少年的白靴下踩着的是一对耀金火轮,洒落下的火星绵延簇拥成团团未成形的赤金莲花。绸面上空出来的左面则是刚绣好边框的名讳和神号。
叶挽秋其实不用看名号也知道是谁,这位少年神祗的行宫就在离家不算太远的翠屏山里,每年都有海峡两岸的无数信徒前来朝拜供奉。
“下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的生日。这是在你生日那天,我要拿去供奉给三太子庙里还愿的。”叶芝兰仰头活动一下酸痛的脖颈,垂散下来的发丝里已经明显能看到有许多白发了,“你想好要去哪儿上学了吗?”
“我想就近留下来。”叶挽秋说着,绕到母亲背后替她揉了揉肩膀和额角,“您别绣了,最近来这里旅游的人越来越多,铺子里的生意就够您忙的了,剩下的我来吧。”
因为风景绝美再加上是民俗神话文化的发源地,宜城在西南部一直都是旅游选择的首要城市。来到这里的游客们大多数都会来近郊的这座古老小城逛逛,叶家的手工绣铺生意每每一到旅游旺季就格外红火。
叶芝兰疲惫地点点头,摘下眼镜放进口袋里,拍了拍女儿的手,起身将绷架前的位置腾出来给她,目光擦过叶挽秋头上系着的金莲珠红带,又笑了,感慨着说到:“这红缎还是当初你四岁那年我从三太子行宫里给你求来的。说来也怪,你那时候病成那样,到处医院都跑过也治过了,怎么都不见好。可是这红缎一套上去,你第二天一早就睁眼清醒了,烧退了不说,吃东西也不吐了,人也跟着慢慢精神回来了。行宫的师傅告诫在你十八岁之前,这条红缎都不能离身,并且十八岁那天一定要来还愿……”
说着,她叹口气,“这时间还真是一转眼就过去了。”
叶挽秋停下手里绣赤金莲花的动作,转头看着灯光萎靡下的母亲侧脸:“我不走远,妈妈。我就近选个大学就好。”
“瞎说什么呢。”叶芝兰摇头,手指揉着眉间,“我都问过你老师了,能冲一把省外的大学对你的前途是最好的,你总不能一辈子留在这个小城里吧?”
“这儿也没什么不好啊。”叶挽秋嘟囔一句,手里的细针牵引着混色的丝线灵活翻飞如蝶,团团莲花的轮廓和底色逐渐有了基本的形状。她绣一会儿,扬针轻轻勾起垂下来的漆黑乱发别回耳后,也不怕针尖会刺伤自己,力度拿捏纯熟。
叶芝兰叹息着:“我知道你担心我一个人,但是我还希望你能出去看看。不过愿不愿意都在你,我不干涉。”
“放心吧,我会考虑好的,妈妈。”叶挽秋说,“您先去睡吧,明天绣铺的学生们该来上课了。”
“行。你也早点休息别熬太晚,生日之前绣出来就好。”
“我绣完这朵红莲就睡。”
第二天一早,叶挽秋就去了三条街外的一个老店买布料和丝线,店主凌叔是叶芝兰当初的初中同学,属于看着叶挽秋长大的那种长辈。大毛病什么的都没有,就是爱抽烟,哪怕肺不好了也总是戒不掉。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反正都是要到阎老爷那里报道的,能别委屈自己就别委屈了。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一打订单所要的宣纸,颜料,布料,线还有各种小装饰实在分量不少,全部捆扎好了放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时候,压得车头都歪了一歪。叶挽秋拿出之前让一个店铺的老顾客从省外带来的药递给凌叔,抬手擦了把汗珠,白净清丽的小脸上挂着灿烂的笑:“给您的,凌叔。这是我妈特地托人从外面买来的,您戒不了烟总得想点办法清清毒吧。”
“嘿,芝兰有心了。”凌叔咬着烟嘴呵呵一笑,眼睛弯弯的,从抽屉里抽出一个封好的红包塞给叶挽秋,“姑娘出息了,要出去上大学了。凌叔没啥钱,就只能给这点了。”
“哪儿就出息了,高不成低不就的,还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呢。”叶挽秋丧气地摇摇头,不收对方递过来的红包。凌叔啧一声,直接朝那捆扎好的布料里一塞,拍得自行车直晃悠:“凌叔说姑娘你有出息就是有出息,不许再推了,我还做生意呢,你妈也等着要这些布和线。”
叶挽秋看着已经走进店里开始招呼客人的凌叔喊到:“那谢谢凌叔了!”
“谢我就记得还来我这儿买布啊。”
“肯定的,我们绣铺多少年都是在您这儿买的。”
“回去吧好丫头。”
“凌叔再见!”
说完,叶挽秋一踩脚踏板,骑着车沿着铺满青石板的路回到了绣铺里。因为旅游开发需要的缘故,镇上还保持着那种青瓦石路的古典风格,骑在路上的时候,偶尔目光能越过那些比较低矮的瓦房看到不远处的翠屏山。
宜城多雨,夏季尤其如此,通常是来得快去得也快。阳光/气势磅礴地一照,所有的湿漉水汽就全都蒸发干净了,只剩一种潮润的清新还留在空气里,和周围人身上因为各种情绪和命数而散发出来的味道融缠在一起,闻起来有些怪异。
多余的水分就团聚起来,缩到翠屏山里面,蒸腾成裙裾般的白雾漂浮着镶嵌在青翠的山边。夏日天气好的时候,山上的一些树木都清晰可见,还能望到很远的地方去,直到所有目光都被那些绿到发蓝的群山剪影吞没。
叶挽秋停在绣铺门口,将刚刚购置来的材料全部搬进去,再把自行车停到屋旁的狭窄巷子里,用锁和水管锁在一起。
清晨的时候,客人还不算多,大家都想趁着天凉的时候进山去。要等到傍晚和夜市的时候,大家在山里玩了一天,才慢悠悠地就近在旅馆周围吃饭和逛街。母亲忙着教绣铺的学生们刺绣,叶挽秋则负责把那些材料一一分类整理,绷架上的那幅莲花三太子图要在月底她十八岁之前完工。
还在她忙个不停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
叶挽秋接起来,“喂?您好?”
“请问是叶挽秋吗?刚高考完的宜中学生?”电话那头是个女声,清脆甜软,落在耳朵里的感觉像在夏日里含了口红糖凉糕,舒服而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