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越早知自己空降必会损伤别人的利益,他此来为的就是炼出好钢以做弹簧,哪儿耐烦与人争权?笑向方清道:“我自知年轻,头一重便不压重。再说方大人兢兢业业多年,制造处对大人都心服口服,所以还要偏劳方大人才好。”
说着神秘的凑向方清:“我还是不信那个张义的话,千古流传下来的圣贤之言,定不会是空穴来风。所以我有意想试试能不能再把那钢炼得精些,也让张义他们看看,咱们的书不是白读的。”语气里多了些书生意气,分明有着读书人被人质疑之后的恼羞成怒。
方清仔细看了沈越一眼,心里信了三四分:这笔帖士之职由来已久,多是一些读书不成,考不上进士又有一技之长的人,考入各部做些抄写、书算、制造之类的工作。不过这些人虽有一技之长,却因在读书人眼中不是正途出身,升迁困难不说,还经常被科举出身之人打压。
所以各部科举出身的官员与笔帖士之间,有一道无形的鸿沟,双方不说水火不容,大部分时间都是井水来犯河水——正途出身的官觉得笔帖士便如工匠之流,笔帖士们又觉得正途出身的官儿只会动嘴便升迁迅速实在不公。
沈越这个方清眼中初生的牛犊,显然是被张义最后之言给激怒了,不过是初来乍到,才忍下了一时之气。不过年轻人嘛,能忍一时还能忍一世?这不就想着与张义打擂台了?
打擂台好呀,方清心下暗自高兴,对刚才沈越所言,由自己继续掌管制造处日常事务又信了几分,“那大人是想?”方清还想知道沈越的下一步打算,是想着长久放权,还是试几日不得就没了兴趣呢?
最好他就泡在炼钢中不出来。沈越似乎听到了方清的心声,向他道:“我辈读书人,自读书那日便下了为生民之命的决心。这钢若是真能炼成,便可大大提高兵器之利,也就可让边关的兵士们多一份保障。所以若不将那百炼钢炼出,我决不罢休!”
这番话沈越说的慷慨激昂,方清的奉承话不要钱的流出,也不在乎自己的年纪都快与沈任齐平,如此露骨的奉承一个新进之辈有什么难为情——和捏到手里的权利相比,年龄算什么?人家沈大人有如此大志,好,太好了。
而沈越的一番就职感言,也一字不漏的被送到当今御案之上,让当今眉头都打起了结:“沈越竟是如此莽撞吗?”以前行事大有章法,殿试时就提出了制衡之道,怎么看都不会因为与一个笔帖士赌气,就连送到手的权利都不要的人。难道真是要留在户部有林如海压着才隐了本性?
想到此处当今便将林如海召进宫中,不过没说沈越在工部之事,而是与林如海商讨,怎样才能让国库快速的充盈起来:你把一个好好的沈越放走,还准备不务正业的非得炼什么钢,话说得好听,可谁知道此事能不能成功?既然是你放了沈越,若是真把一个好苗子给糟蹋了,就由你来补过吧。
林如海也没有什么好主意。
他自上任之后,一直处在拆东墙补西墙勉力支持的状态。不光是他,就是他的前任沈学士也是如此。现在当今就要一个答案,林如海不由想起一次与沈越讨论时,那孩子给出的建议:国库所以空虚,还不是官员们伸手向国库借银?那就让官员们还银好了,等银子还回来了,国库不就又充实起来了嘛。
说起来轻松,可做起来谈何容易?当今听了林如海的建议也心动,知道林如海这个时候提出这样的建议来,等于是把自己置于了所有借银官员的对立面上,可是此法……
“三年无改父道,”当今沉重的对林如海道:“太上皇薨逝不过九月,若是此时提出催收欠银,必有人心下不服。”
这借银子得仁爱名声的是太上皇,捉襟见肘的就是自己。幸亏太上皇已登极乐,不然当今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做出永曦同样的举动。
林如海即已经把主意提出来了,也只好一条路走到黑,他向当今进言道:“圣人向人收欠银固然会有人不服,可若有人主动还欠银,而圣人对主动还欠银之人加以褒奖,想必有明白事理的大臣,愿意替圣人分忧,跟随着主动还银。”
当今听了站起身,在养心殿里踱了几步,问道:“你可是知道哪户人家想主动归还欠银?”
林如海闻听后直接跪了下去:“臣的大舅兄因其子得封世子之事,对圣人心怀感激,早有还欠银之心。”
当今的步子顿了一下,目光炯炯的看向林如海:“果然?”
林如海回答的很坚定:“是,臣的内侄贾琏已经与臣提起过几次。”
这倒不是林如海要坑贾赦,而是他觉得只有贾赦主动还银,将军府才能借此从宁国府通永曦之事中抽身。至于说贾赦会不会心疼银子,或是说将军府有没有那个能力还上欠的库银,林如海觉得有张少卿在,不是什么问题。
及至林如海得了当今让将军府做第一个还欠银之人的首肯,回府之后才听说沈越在工部所为。他倒没把当今突然提出收缴欠银之事与沈越联系起来,毕竟沈越去工部之前已经与他说过,要借炼钢之事沉寂一下。
至于沈越说的那番豪言,难道还能比过当日春狩之乱时更激昂吗?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被学生坑了一道的林如海,直接让人给贾赦下了帖子,请他过府议事。
帖子虽然是下给贾赦的,不过来的却是父子两个:自上次王夫人被皇后褫夺了诰命,贾敏竟然连将军府的门都不登了,一心想与林家修复关系的贾琏急的挠墙,现在好不容易得了林如海的帖子,生怕贾赦再得罪了人,决定自己过来随时描补。
“不行。”贾赦听到林如海劝他主动还银,果然直接就拒绝了。贾琏连连给他使眼色,也没让贾赦改口:“你知道我们府里欠了多少银子吗?再说这第一个还银子的人,是那么好当的?光是欠银子的官儿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我们爷们。”
贾琏也向林如海苦笑:“我知道姑父这户部尚书做的憋屈,可是我们府上现在只是有名无实的空头将军府,是真不敢为这个天下先呀。”
听到贾琏最后还拽了一句文,早料到贾赦态度的林如海甚至微笑了一下,看吧,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前的贾琏估计连这句话都没听说过,更别提用典能如此准确。
他这么一笑,贾赦却不大乐意了:“如海,我知道你对琏儿一向照顾,也知道不是妹妹的话,我们还发现不了琏儿媳妇中了王氏的药,说不定我也就没有大胖孙子可抱。你即照顾琏儿这么长时间,就别把琏儿往火上架了。”
林如海的笑容没收起来,只问贾赦:“大舅兄可知那个宁国府的贾珍,就要秋后问斩了?”
“呀?”贾赦还真不知道,毕竟贾珍可一直关在大理寺呢,他想打听消息都没处打听去:“蓉儿媳妇不是已经死了,怎么还要把珍儿?”
林如海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贾珍秋后问斩,可不是为了他给儿子娶了先义忠亲王的私生女,而是因为他附逆!”
附逆二字一出,惊的贾赦父子亡魂大冒:“什么附逆?珍儿不过是个三等将军,与我一样空有爵位。”贾赦不信的大叫起来。
贾琏只好再拉贾赦的袖子,示意他好好听林如海下头的话。林如海也不管贾赦态度如何,顾自说下去:“贾珍是贾氏族长,附逆之罪足以夷三族,大舅兄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可是贾珍怎么就附逆了?贾赦自得了孙子之后,连古董都不稀罕了,又因贾珍一向奉承贾母,与他的往来少了不少,还真想不出贾珍什么时候附的逆。
林如海不得不提醒贾赦:“大舅兄真以为那贾珍悄悄让秦氏病逝,只是因为她是先义忠亲王的私生女吗?别忘了,那秦氏只是一介女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永曦又是如何与秦氏联系上的?而贾蓉有段时间可是在京中勋贵子弟之中炙手可热呢。”
贾赦脸都白了。贾蓉那段时间春风得意,贾赦不是没起过让贾琏与他走近之心,还是张少卿见事不谐,压着贾琏老实办差才罢了。
而宁国府被查抄之后,贾赦念在贾珍是贾家族长的份上,也不是没托人打听过消息,不过是林如海不搭茬、张少卿对他不理睬,勋贵们又人心惶惶的他才没处施为。现在一看,这宁国府是真的保不住了。
贾赦好歹也是受过嫡长子教育的人,这下子就想明白了林如海一定要他还欠银之间的关节所在:“如海是觉得,如果我们府上还了欠银,圣人就不再追究宁国府之事?”
林如海摇头:“宁国府之罪证据确凿,圣人能不因宁国府之事牵连大舅兄,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贾琏听出了此中语病:“那二叔那里?”
“我并不知道二舅兄是否与此事有关,不过上次圣人直接夺了二舅兄官职,大舅兄就该警醒些。不是我要劝你们兄弟阋墙,自古树大分枝保全一脉也是至理。”
“八十万两呀。”贾赦一拍桌子:“这些年老二也不是没吃过没用过,他们二房的份例比我们大房多了几倍去,想这样分出府去,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