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衡苦笑一声,和他吐露身世。
“愚兄自幼在滇南长大,父母去世的早,全靠家中老祖母抚养成人。她老人家是当今承恩公的庶妹。”
“愚兄勉强长到十六岁,家计实在艰难。祖母便带我上京,求告到承恩公府上,希求承恩公代为走动,好让我早日袭官,一解困窘。”
“谁知……”梁衡自嘲一笑,“后来实在无法,祖母变卖了最后一件首饰,拿去上下打点疏通,这才领了父亲的缺。”
“后来得蒙圣上赏识,进了殿前司,这才有了今日的造化。”
这些事土地早就报给了悟空知道。他静静听完,只道:“我这姐姐身份不高,以你如今的身价,恐怕不是良配,劝你多斟酌思量。”
梁衡早有猜测,当即道:“英雄不问出处。我与家中祖母都不是迂腐市侩之人,只要……只要小姐不嫌弃愚兄……”
悟空这才笑了,“这事我却不能代二姐姐应你。只等回了京城,我先问过了她,再看你要不要上门求亲。”
梁衡私下偷偷打听过荣国府的消息,一听那姑娘行二,当即知晓是一等将军贾赦的女儿。
他细细回想几次与贾赦相交的场景,思量自己是否有什么失礼的地方。
也不知上回在林家,那位二小姐有没有被吓着。
他自己胡思乱想,一会愁一会喜,脸上表情变换不休,悟空瞧着有趣,也不打扰他。
很快到了十五,金陵知府亲自主持府试。悟空提着茗烟备好的考篮,大步进了考场。
黛玉今日总是出神,姊妹们瞧着便觉好笑,拉着她往园子里看花。
“二哥哥考完这三日,就能回来了。”惜春采一朵玉兰簪在黛玉鬓边,拉着她走在软和的草地上,“船要开几日呢?”
黛玉只在六岁那年坐过一回船,便是从扬州到京城。那时是冬日,船在运河上行了月余,她和雪雁还好,奶母王嬷嬷却是每日晕的不行,只能卧在床上熬着。
飞琼儿每回送信都很快,她就有些闹不清各地的远近了。只好猜测道:“若是顺风顺水,想来不需半月就到了。”
姑娘们寻了亭子坐着说话,忽见宝钗搭着莺儿的手走来,忙都去迎。
宝钗如今气度越发不凡,一举一动都格外贞静端庄,只原先略略丰腴的身子有些消瘦。
“今日陪母亲来给老太太请安,正好和姊妹们说说话。”
她携了黛玉的手,往那滴翠亭里去,回头吩咐莺儿:“把那宫扇拿来给姑娘们挑拣。”
莺儿应一声,托了一个长漆盒出来。
那里头放着四柄纨扇,各有不同的针线花样,扇柄是青色的凉玉,摸着便觉心静。
黛玉拿了那仕女簪花的一把,轻轻打着扇,“这一向可好,在家里都做些什么?”
宝钗笑道:“总是闷着,不如你们这里热闹自在。”
“那便还是回来,照旧住在蘅芜苑里头。”探春扇着风,“我们冬日还开了诗社,往后轮流起社呢。”
宝钗低眉浅笑,问道:“作的诗都有哪些,我定要好生拜读一番。”
“宝玉抄在一处,姐妹们各得了一册。”迎春命司棋去把自己那册拿来,羞涩道:“你带回去再瞧吧,我写的不好,你现在看了,怪难为情的。”
宝钗谢过了她,望着池里漂着的风絮,沉吟片刻,笑道:“姊妹们都作了,我不好躲懒。如今没有雪,便作首咏絮词酬和。”
“且作来听听。”
宝钗临窗而站,沐着温煦的春风,曼吟出一阙《临江仙》。
“岂必委芳尘……”探春品味一遍,笑道:“果然好女儿的气节。”
黛玉道:“妙在最后两句。”
“这两句却是早就得了的。”宝钗两颊轻红,“那时正是残秋,我见满树梧叶萧萧,虽落入尘土,却又有几片被吹着飞入云中,一时心有所感。”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迎春怔怔出会神,又低头一笑,“果然好志向。”
这样的志向,也不是谁都能有的。
前头有丫鬟来请,姑娘们一齐往老太太上房去。
薛姨妈去瞧过了王夫人,回来时脸色如常,瞧不出说了什么。凤姐也不探究,正愁缺个牌搭子,忙拉她坐下。
邢夫人心疼银子,却不敢吃老太太的牌,薛姨妈和凤姐都是个中老手,一齐不着痕迹地喂牌,让老太太赢个盆满钵满。
贾母乐意受她们奉承,高兴过了却又各赏些东西,又问鸳鸯:“姑娘们在哪里?叫来给姨妈请安。”
一时姑娘们都来了,薛姨妈一一看去,果然还是林丫头最出挑。
从前姐姐还嫌她福薄,又是丧母长女,如今林如海成了太师,宝玉还高攀了她。
人生的际遇实在无常。薛姨妈心底叹一声,又去瞧自己女儿。
宝丫头的前程又将如何?
老太太留着母女两人吃过晚饭,又道:“蘅芜苑时时打扫,今日不若住一晚再去。”
宝钗有心和黛玉叙话,便去看母亲。
“老太太留人,谁敢不听呢?”薛姨妈笑着应了,又朝凤姐道:“只劳凤丫头安排。”
“这个简单。”
凤姐当即吩咐平儿去取帐子被褥等一应用具,不多时那头就妥当了。
晚上黛玉去蘅芜苑说话,临出门却带了宝钗一道往潇湘馆去。
紫鹃早安排好了床铺,见了两人进门,便问:“姑娘们是现在安置,还是再坐一会?”
黛玉去看宝钗,宝钗道:“明日还要早起回家,咱们床上说话。”
丫鬟们送上热水,两人洗漱了,和衣躺在榻上。
雪雁留了一盏夜灯,放下重重帘幕退出屋子,在外间和守夜的紫鹃小声说话。
黛玉借着朦胧的烛光瞧宝钗的轮廓,“此番过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两人枕头挨在一处,黛玉声音轻柔、吐气如兰,听的宝钗叹一声,伸手揽了她腰肢。
“我要进宫去了。”
宝钗嗅着她发上草木清芬,笑道:“往后不知如何,若是不和你道别,依着林丫头的气性,怕是一辈子也不肯理我了。”
黛玉受她打趣,在宝钗肩上蹭蹭,“都打点好了?”
宝钗点头,“宫里有贵妃娘娘安排,我只出个人罢了。”
“只你自己去,莺儿、文杏,一个都不带?”
“我是什么身份,还想着带人去宫里伺候不成?”宝钗一捏她脸颊,“若是前程好,总还能再挑人伺候,那地界还能找不到?”
若是不好,自然就去伺候别人了。
黛玉听出那未尽之意,闭着眼睛不说话。
“林大人的事,我还不曾跟你道喜。”宝钗推推她,“如今可是太师家的千金了,除了宗室勋爵家的小姐,便属你最有派头。”
黛玉嗔她一眼,问起丫头们的安排。
“莺儿两个都是家生子,先放到母亲房里待两年,等大了寻人配了便是。”
黛玉问:“那香菱……”
“她?”
宝钗不料她问起香菱,笑道:“她是我哥哥房里人,自然还是回他那里去。说来,我哥哥如今也在议亲,到时新嫂子进门,便看她如何安排。”
香菱性情才貌都合黛玉眼缘,知道她也是姑苏来的,便更添一分亲近。
听宝钗如此说,不由有些担忧:“那新嫂嫂不知品性,若是不能容她,却要如何?”
“这……”
依着宝钗的想法,为人妾室的,又是卖身买来的,自然是主母如何便如何,打也受着骂也挨着,恭敬伺候左右。
便是往后生了孩子,那也不能和正经嫂嫂生的小侄儿相提并论,如同那赵姨娘和探春、贾环一般。
不过黛玉特意问起,宝钗便道:“她父母家门全然忘了,便是放她出府,又往何处安身?在我家里,虽妈妈管着她,一概衣食却是不缺的。”
黛玉垂头思索片刻,咬唇道:“不若问问香菱的意思,她要是想回家,未必不能帮她寻着。”
宝钗扬眉瞧她,良久才笑道:“你难得张了口,我断然不能回绝你。只是我要进那里去了,也顾不得帮她查访原籍,你又是姑苏人,只能托你了。”
“这个简单。”黛玉颔首应下,又迟疑道:“香菱若是不想回家,也不能强逼着她。”
“我哥哥那样人……”宝钗笑一声,又摇摇头,“把香菱放出去,也是我一件功德。”
第二日姊妹们依依惜别,送了宝钗回家。
薛姨妈问:“和林丫头都说些什么?”
“闺阁里的旧情罢了。”宝钗抚一抚鬓发,反问道:“妈妈和姨妈又说了什么?”
“说起宫里娘娘。”薛姨妈叹口气,“她如今被老太太治得死死的,咱们外头的事全不知道。”
宝钗垂眸,“姨妈是不成了,只看宝玉往后造化。”
“娘娘急着让你进去,别是有什么……”
薛姨妈揪着手帕子,“这样急吼吼的,又是国丧时期,这是怎么个体统?”
太上皇以皇太后礼入殓甄太妃,臣民便要为她缟素守丧,一应宴乐婚嫁全都停了。
“未必一进去就要……”宝钗脸一红,又道:“我而今还不曾及笄,先混个熟脸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