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应嘉想起两家如今的关系,便把那笑意一淡,“好生读书吧。”
远在京里的悟空打个喷嚏,探春便问:“可是昨儿夜里着了凉?快添几件衣裳才是。”
宫里老太妃薨了,家中如老太太这些有诰命的,都要入朝吊唁。凤姐因领着四品恭人的俸禄,也要一道进宫。
府里没有了管事的人,宝玉若是再病了,就当真坏了年味。
悟空笑道:“并不冷,许是鼻子里飞了虫儿。”
还是因为妹妹家的墙头太凉了。
姊妹们听他说虫子便皱起眉头,纷纷离他远了。
李纨扶着素云走来,笑道:“今年这一年都不能筵席奏乐,我还怕你们闷着了,却原来姊妹们一道说话也这样热闹。”
惜春道:“咱们这还不算热闹,等林姐姐和湘云来了,那才是真热闹呢。”
李纨道:“林姑父现管着礼部,总要入朝随祭,不好留妹妹一人在家。顶多到明日,林妹妹必是要回来的。”
第二日林如海果然把黛玉送到荣国府,和贾母等人一道入宫去。
尤氏报了产育留在府中,照料两府琐事。她每日早上处理两边人事安排,午间陪着姑娘们一道用膳,下午又是一堆杂事要处理,忙的不可开交。
姑娘们怜她劳累,便也不去麻烦她,自己寻了事情打发时间。
因连着落了几日的雪,姊妹们便商议了去芦雪亭赏雪景,见那天地茫茫如琉璃世界,不由发了诗兴。
探春道:“不若起个社,正经作两首诗出来,也不辜负这一番美景。”
悟空只管热酒,无赖笑道:“我只管帮你们誊抄下来,旁的就罢了。”
姊妹们挖苦他两句,便开始思索自己的诗号。好容易想定了,早有小丫头取来纸笔,便铺了宣纸沉吟起来。
黛玉挥笔写了一首,到那窗边倚着,静静瞧纷飞的雪花。
“仔细眼睛疼。”
悟空递上一杯黄酒,把她又拉回桌边,“这雪要下到后日呢,慢慢瞧就是了。”
探春刚停笔,闻言瞟他一眼,“你又知道了?天上雨雪各有天数定量,也是你能胡诌的。”
惜春一拍手,“准不准的,后日不就知道了。”
一时迎春也得了诗句,几人各自品评一番,定了黛玉为诸人最佳。
黛玉眼波流转,命悟空将几人诗句工整抄录下来,自己却带着人去了外头打雪仗。
闺阁千金身娇体弱,手上都没什么大力气,她们心底也有分寸,只松松握一团散雪,砸在身上一点也不觉得疼。
悟空铺开宣纸一字一句把黛玉的诗作誊了,抬眼望去,见她戴着昭君兜,小小一张脸隐在风毛里,只靥上两团快活的红云,说不出的俏皮灵动。
他低头抽了新纸,草草勾勒出几道线条,间或抬头看两眼黛玉,寥寥几笔就教那纤袅身姿跃然纸上。
黛玉打得手酸,喊道:“容我去喝口茶水。”
她抬袖挡住了探春的袭击,快步避进亭子里,见悟空在画小像,不由停住脚。
那气度神韵,分明就是自己。
悟空脸一烫,将那小像和黛玉的诗作放在一处,提笔抄起探春的诗。
“妹妹快喝茶吧。”
贾母等人一连二十天都要入朝吊唁,等第二十一日送葬入地宫,因先陵远在孝慈县,来去又是十来日的功夫。
惜春夜里发起高热,第二日就有些下不了床,尤氏帮着请了太医来瞧,诊过脉只说先饿几日,再捂着发发汗。
太医看病自来如此,尤氏点头应了,把入画叫去三令五申看住姑娘。
黛玉几人去瞧惜春,见她饿的可怜,便问入画:“可有那软烂的粥水?”
入画为难道:“太医嘱咐了要饿着,不敢给姑娘吃东西……”
惜春小脸姜黄,烧得嘴唇起皮,只可怜巴巴瞅着悟空。
“二哥哥,我饿……”
黛玉给她喂一口温水润喉,抿着嘴瞧悟空。
悟空伸手在惜春腕子上一撘,提笔拟了方子,递给入画。
“宝二爷……”入画一咬嘴唇,“姑娘的身子,可不能玩笑。”
“拿去外头先给大夫看一看。”她护主心切,悟空也不在意,摆手道:“去厨下要碗鸡丝面,面要煮的烂些。”
惜春饿得心慌,一连催促入画快去。
入画跺跺脚,提着裙子跑出去抓药。
伤寒的病可大可小,家里长辈不在,迎春居长,便拉过悟空细问:“宝玉,你几时学的岐黄?四妹妹身子弱,入口的药可要慎重。”
悟空给她解释医理,迎春听不懂,但见他胸有成竹,也不自觉信服了。
那汤面先送到,惜春自己吃了半碗,轻轻打个饱嗝。黛玉忙把她筷子夺了,又按着躺在被褥里发汗。
一时李纨过来探病,见姑娘们连着宝玉都在,忙去轰人:“仔细过了病气,也吵得她不得安睡。”
众人见惜春困倦,只得又退出来。
入画问过大夫,果然是中正平和的药,惜春又执意要喝,便只好偷偷煎了一副。
“成不成只喝这一回,姑娘再想喝,我却是不敢了。”
惜春大口喝完,拿帕子擦了嘴,“二哥哥出手,必然是药到病除!”
入画把空碗拿出去,心道二爷哪学过医术?恐怕连医书都没看过。
谁知第二天惜春当真好了,又撒着欢去找姊妹们玩耍。入画跟着姑娘到了林姑娘的潇湘馆,见宝二爷低头裱一副画,浑然不惊讶于自家姑娘的好转,这才信服了。
转眼到了二月,草长莺飞,柳绿花红。运河解了冻,贾赦便预备着回京城。
梁衡还要等着太上皇哀思过去、抄甄府的家,不得不继续逗留金陵。如今主人家走了,他不好再住在贾府,便起了离意。
贾赦道:“我那侄儿将要来了,他年轻不经事,家里人都不放心,伯端不若再留一留。”
梁衡无法,只能又继续住下。
到了三月底,荣国府的船只抵达金陵,悟空在一干小厮家丁的护卫下,住进了金陵老宅。
至此,飞琼儿除了偶尔帮林如海送送急信,便开始了京城、金陵两地奔波的日子。
它瞧着林间快活啼叫的同类们和那一窝窝的小崽子,深觉妖生无味。
明明大圣每日都偷偷去看仙子,为什么还要它飞来飞去地送信!
它一身的怨气,悟空见了便挑挑眉。
飞琼儿第二日再去金陵老宅时,见那廊下一只文首白喙的蓝鸟欢腾跳跃,惊地险些坠地。
“咕——”
悟空推开窗,眯眼轻笑:“精卫过来。”
那蓝鸟跳到窗棂上,歪头梳理自己的羽毛。
飞琼儿缩着身子单脚站在树枝上,绿豆大的眼睛里满是想去又不敢去的惆怅犹疑。
悟空抬手摄了它腿上信笺,放进案上锦盒里锁上,把自己写好的又装回去,这才道:“妹妹今日要和姑父踏春,这信明早再送。”
他说完缩地成寸,直接坐在林家出行的马车顶上,一摇一晃的陪着黛玉往城外庄子去。
飞琼儿偷偷往窗台试探性地伸出一只脚爪,见精卫没有反应,又用爪子在那上头点了点。
等两只爪子都落实了,飞琼儿啄啄翅膀,歪头朝小蓝鸟道:“咕咕……”
精卫一个眼风都不给,扑棱着翅膀飞入云中。
梁衡得了一方好砚,他是行伍出身,不爱舞文弄墨,便兴冲冲拿去送给悟空。
远远瞧见那雪白神骏的鸽子,正想着要不要喂它些鸟食,走到近前,梁衡惊奇地发现,他竟在一只鸽子身上看出了落寞……
真是见了鬼了!
房里不见人,梁衡把砚台放在案上,转身去秦淮河畔喝茶。
甄家几个老爷公子总爱在那处狎妓,或许能瞧出些什么旁的勾当。
常去的茶楼又是客人爆满,幸好小二给他预留了位置,一推窗就是秦淮河,将那对岸的花楼、河上的画舫看个清清楚楚。
他正凝神搜寻甄家人的身影,一个白衣的小公子凑近来,可怜巴巴道:“兄台能否拼个座?”
梁衡见着公子面若敷粉,头上戴一顶白玉冠,恍然有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
“请便。公子怎么称呼?”
那公子咳一声,答道:“在下姓费,单名一个琼字。”
梁衡苦思良久,所结交的人里仿佛没有姓费的,便不再追究,照旧逡巡四周。
费琼却扬声叫了酒菜,满满摆了一桌子,他也不吃东西,只提着壶喝闷酒。
梁衡见他这豪迈阵仗,正要夸一声好酒量,就见这小公子涨红了脖子,显是酒气上头的模样。
竟是个新手。
他摇摇头不理会,谁知那费琼却拉着他诉起苦来。
“她是名、名门之后,长的好看又……又有资质,不像我,嗝——”
“我又胖又笨,几百年了连……连个人样都没、没有!”
“她就是……就是喜欢那些毕方、孔雀……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心,嘤——”
酒气扑在脸上,梁衡见这小公子为情所困,不期然想起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女子。
那是一双如春水一般的眼睛,温柔、平和、全无半点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