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还未说话,黛玉倒先羞了。她几时又是什么大度人了,偏就是气量小,才气他丢了姊姊妹妹独独去寻那宝钗呢……
悟空挠着脑袋也不知如何答话,他自忖理亏,只好赔笑脸给黛玉说软和话,见她红着双颊,只觉心中神思飘荡。
探春见他们又好了,便和贾母凑趣:“老祖宗,我们才说起湘云,怪想她的。”
贾母略想想,对她道:“云丫头年后就该回来了,到时我派人接了她来,你们姐妹一处玩闹几日,也能叙叙别情。”
她说罢又抚着黛玉的脸,“林丫头还未见过她呢!同宝玉似的,是个泼皮猴子。”
黛玉便腼腆笑笑,对这史大姑娘生了好奇。
贾母起了谈性,与孙女们用饭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语”了,把史湘云从小到大的顽皮趣事搜刮来,一一讲与她们听。
“这有一回,云丫头和宝玉住一块,还是袭人伺候的她。我晨起见一个穿大红衣裳的小哥儿,梳着一头黑亮辫子,背着我站在堂下。那衣裳是才赏宝玉的,我便喊她,‘宝玉,无须这样早来请安’,那人听了便咯咯直笑,这才知道竟是她呢!”
贾母说着又是一笑,“我哪想到是她那皮猴子捣鬼呢。”
众人笑过一回,追着又问旁的趣事,一直闹到贾母困乏了才各自散去。
到了夜里各处睡得熟了,悟空幻个肉身躺在榻上安歇,先去黛玉院子里排布了阵法,这才踏上筋斗云,落在皇宫内院。
皇后宫里,贾女史侍奉着帝后安歇了,悄无声息地退出屏风外,坐在自己的床褥上值夜。
她本饮了一碗浓浓的茶水,自忖不会困倦,谁知才坐了半刻,已眼皮沉重昏昏睡去。
“来者可是贾元春?”
像是谁唤了她许多年没人喊过的名字,贾女史愕然回头,见自己仿佛身处梦中,四处俱是渺茫白雾,什么也看不真切。
“正是贾……元春。”
她念起自己的名字便有些自嘲。荣国府大姑娘正月初一的生日,谁人不说命格贵重。为了她,此后府里的妹妹都弃了“玉”字辈,从了一个艳俗的“春”字。
其实她们这样的中等人家,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呢?不过都是天家玩物,命如草芥罢了。
想到入宫这几载,虽靠着祖辈的情面在太上皇那里挂了号、分到皇后娘娘宫里伺候,到底是个宫婢,每日谨小慎微,笑骂由人,蹉跎到如今,也看不见一点希望。
悟空见元春面有悲愤,抬手取来那《金陵十二钗正册》,单撕下记录元春那一页,朝她投去。
元春手上突然多出一张纸页,竟也不知道害怕,细致地两面看了,却还是不解其意。
“不知哪位仙尊点化信女,可否一解禅机?”她恭恭敬敬跪拜在地,膝下软软和和,仿佛身处云彩里似的。
悟空没耐心与她解说,一抬手在她眼中弹入一缕神光,“你且再看。”
元春只觉眼中微痒,闻言再往纸上看去,见那画上大弓与香橼,只觉触目惊心。
“虎兕相逢,大梦归……”她喃喃念着那画旁小诗,眼底一一闪过自己的命运。
从钟鸣鼎食的公爵家小姐到受人役使的宫女,再到徒有其表的贤德妃,浩浩荡荡省亲大观园,转眼赐死抄家皆虚妄。
“呵!”元春伏在地上,捏着那纸页几欲呕血,“我何曾想进这见不得人的地方!”
若不是先太子被废,若不是贾敬贾赦两位大伯是他的伴读遭了今上忌讳,若不是她有一个叫王子腾的舅舅!
“哭什么?”悟空随手解下月老搓的那红绳,挑出紧箍圈,单把绳子丢给元春,“这是月下老人牵姻缘,你只管系到那皇帝小儿身上去。”
元春扬起脸,握着这红绳还有些反应不及,“仙尊是让我……”
瞧着她海棠泣露的娇美面容,竟与贾宝玉有些肖似,册上排位又紧跟在黛玉宝钗之后,气度学识想来也不差。悟空凝神想一想,终究不放心,又把那红绳一头打上结。
“单系皇帝就行,你自己万万不可沉溺情爱。”他嘱咐道:“自身命运如何,都在你自己手中了。”
元春只恐一场幻梦,紧紧攥着那绳儿,“仙尊因何帮我,可要什么供奉?”
悟空并不爱人间香火,正欲回绝,一想黛玉,又道:“你府上有位娇客,往后报在她身上便是。”
一时雾气尽散,元春恍若坠渊,惊惶失措间猛得睁开眼来。
屏风里帝后正颠鸾倒凤,皇后娘娘细细的吟哦萦绕满室,元春抱膝坐在地上,盯着掌中红绳呆呆出神。
等那头叫水,元春肃着脸恭谨地伺候着皇帝沐浴,指尖轻动间藏着一抹红色。
悟空自觉解了荣国府危局,正乐颠颠往回走,刚到了宁荣街,却又见那早早打发的神瑛侍者盘在宁国府门口石狮子上。
“呔!你这小侍,为何又盘桓在此!”他疑心神瑛侍者贼心不死,犹自惦记着绛珠妹子报恩,一把将人撕撸起,狠狠掼在地上。
“哎哟——”
神瑛侍者呼一声痛,见面前这人凛凛飒飒自有一段金光绕身,唬得翻身跪在地上:“爷爷饶命,我乃离恨天赤瑕宫神瑛侍者入凡,非是恶鬼!”
悟空化作贾宝玉模样,脚尖在他下巴一点:“你且看来。”
神瑛这才认出,忙磕了一个头,与悟空解释原委:“因受老爷恩泽,我本已寻了人家欲要投胎,不料今日突有所感,原来是这府里有个旧识劫满归位,特来送她。”
悟空略算一算,知道那劫满的是宁府蓉大奶奶秦氏,也就不再理会。
神瑛侍者见他神色稍缓,这才松了口气。却忽听他问:“你欲投胎的是哪户人家?”
“回老爷,是钦差金陵省体仁院甄家。”
悟空便是一笑,摸摸神瑛发顶:“他家将要败了,你去也无趣,我这里倒有个好去处。”
第11章
这一夜,二门上专管传事的云板响了四声,通传道:“东府蓉大奶奶没了!”
凤姐梦中惊醒,想到素日交情便落下泪来。
一时女眷们都起了,聚在老太太处听吩咐。
悟空怕黛玉受惊,只压着人不许出门,“自有老太太太太她们呢,你去了还劳我忧心,倒不如不去。”
黛玉叹口气,“我哪就这样柔弱了呢?姊妹们都去,偏我不去,岂不显得我没有规矩?”
两人相持不下,鸳鸯却匆匆来了。
“我就知道宝玉在这里,正好省了一趟跑腿。”她擦擦脸上汗渍,喘匀了一口气,把贾母的吩咐带到:“老太太说了,‘两个玉儿身子弱,夜里风大,若是有心,明早再去亦不迟’。”
实则贾母怕才咽气的人不干净,让他们两个沾了脏东西。
黛玉听了,看悟空面露得意,便有些好笑。她应下不去,又嘱咐鸳鸯好好照看老太太,命雪雁把人送出去,才一抽帕子盖在脸上:“既不去了,你回去接着睡吧。”
“夜里走了困,我却是睡不着了。”悟空不放心神瑛,只在一旁坐下,“不若给妹妹守个夜。”
紫鹃摇头劝他,“教旁人知道也不好。不如回去囫囵睡了,明早也精神些,好和姑娘一道去东府拜祭。”
悟空见黛玉盖着帕子不理他,只好怏怏回去。
袭人坐在院门上正往黛玉院子瞧,见了他出来才松口气。
紫鹃在外间床上睡不着,听着姑娘在里头翻来覆去,便披衣起来去瞧她。
黛玉双颊绯红,正想着心事,见紫鹃过来,便有些羞臊:“怎么不睡下,明日还得跟着我出门呢。”
紫鹃笑道:“姑娘睡不着,我怎好睡下。”
烛光映在罩子上,衬得姑娘越发灵秀脱俗,紫鹃抬手为她把乱发别在耳后,悄声道:“宝二爷也是担心姑娘,才闯了来,并不是存心轻薄。”
黛玉涨红了脸,“我晓得的,也并不曾恼他。”
“那姑娘这是怎么了?”紫鹃只是笑,“姑娘再有什么烦闷,想着老太太和宝玉,也当消散了。”
黛玉怔怔出了片刻神,又把那帕子遮在脸上,“这就睡了,都歇下吧。”
紫鹃给她掖好被角,回到外间躺下,屏息听了听,见姑娘不再辗转反侧,这才放心睡下。
第二日一早,黛玉刚穿戴好,悟空便到了她门前。
“宝二爷怎么还拎着东西来。”雪雁把人迎进来,还顺口取笑一句。
悟空快步进了房门,把东西放在桌上,对黛玉道:“这是炖了一夜的汤,你快喝一碗,我们好去东府里。”
这恐怕是他昨夜一回去就吩咐炖下了。
黛玉想到此处,只觉脸上烧得慌,也不与他说话,见紫鹃取了碗来,便闷头把那汤喝了半碗。
紫鹃在那汤盅里瞧一瞧,仿佛是只鸡,又比鸡略小,一想飞琼儿多日不见,便问:“二爷这炖的鸽子汤?”
黛玉心下一紧,偏头盯着悟空。
悟空原还想逗她们,又怕黛玉恼了,忙道:“这鸽子肥是肥些,倒不是你们那只。”
那只已成了精,只差化形,黛玉吃了没什么益处,还要徒添罪业,他才不干这种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