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才忙完,看着林家的箱笼流水似的送进了眉寿苑,才出来还不等歇上一口气,就被王夫人叫来,登头一阵嗔怪埋怨。心下有些不耐,这林家妹妹好歹身上流着自家国公爷的血脉,怎么就不如薛家亲近了。
脸上却挂着笑,道:“姑妈的话,我何尝不知道,正因为亲近才能担待,姑妈且容我腾出手来,好好治治那些眼里没主子没王法的奴才!”
王夫人哪里是在意这个,不过用作个话头,引出眉寿苑的事来,偏王熙凤滑不溜手,并不顺着走。只得扶着带上抹额的头,皱着眉头叹气:“这还罢了,你今日怎的这般莽撞,好端端的把人安置到眉寿苑里去了?”
王熙凤装的跟真的似的,疑惑道:“也是前儿修缮的时候我看过几眼,林妹妹带的人多行李多,可不得要个大些儿的地方,我就想起来那里了。太太这会子提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不等王夫人说话,又一拍手,道:“太太不用悬心,祖宗亲题的匾额我好生早收进库里了,保证不会被弄坏了。”
王夫人真觉得脑浆子疼了,她是为着一块木头匾吗!那地方元春还没住过呢,倒给了个外八路的表小姐。
也不管这凤丫头是真没想到还是装傻,王夫人恼道:“那地方是咱们府里嫡出姑娘的闺房,你也嫁进来几年了,难道这也不知道!”
凤姐这才不兜圈子了,面上还得愣一愣才道:“这我倒听说过,可自我打小过这府里,那院子也没住过人……”这是说原来也没人在意过,那院子破败了也不修葺,只锁着院门,这会子反又贵重了。
“若为这个缘故,倒也不妨,太太想,那院子有先祖亲题的‘眉寿苑’才是嫡小姐的闺阁,若摘了这匾,没了名头,那院子也不过就是个屋子多些儿的普通地方。”
凤姐之所以冒着得罪姑妈的险儿,也要促成这事儿,一来自然是奉承老太太更重要,况且还能给林家卖个好;二来也是她心底的一个想头:这院子收拾出来,林表妹先住一段,等她回家了,保不齐自家大姐儿就能住进去。到时候她把那牌匾再挂上,也叫人都瞧瞧,国公府‘草’字辈嫡出大姑娘的尊贵。
她那张巧嘴儿了,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见王夫人神色有些松动,更是推心置腹的小声道:“况且把林表妹安置在那里,我也有道理在,太太且听听。”
“看林表妹的样子,是个孝顺的,她必然要给林姑妈守孝…”提起贾敏,王夫人便不大自在,只是王熙凤言辞恳切,只得听她往下说。
“这眉寿苑落在荣禧堂后头,出来进去的都得打这儿过,我就想着,有太太看顾着,林表妹也能安心守制,也是防着旁的弄鬼作夭的意思。”
王夫人听这话,心下一动,有些明白了。一思忖,倒觉得很有道理,一处院子自然比不上宝玉要紧,她先前还庆幸今日倒巧,宝玉出去还愿去了,他身子骨弱些,很不必见这些孝里的亲戚。
自己生的孽障自己知道,又新来个姊妹,他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儿。只是这一时不见,等那孽障回来,老太太岂有不推着他去见的,本来王夫人还正烦忧呢,生恐一个史湘云不够,又多出个林丫头。
这会子听见王熙凤的话,真就觉得这是个隔开俩个的好法子。只是想起贾敏来,王夫人胸口就堵得慌,不甘不愿的算应了。
王熙凤这才被放出正院去,等回去自己屋子,平儿就过来说:“将才林家打发人给奶奶送东西来了,这是礼单子,奶奶听彩明来念。”
等彩明念完,平儿才道:“那些物件真真都是好东西,叫我锁在耳房了,奶奶得闲儿也去瞧瞧。”
熙凤哼笑:“我才为她家出了那么大力,难道不该好生的酬谢我?况且什么好东西我没见过,你这小蹄子,越发眼皮子浅了。”
平儿也哼的一声,“我看见的,是人家的真心!那些东西里头不光有给奶奶、给二爷的,连咱们家大姑娘的平安锁、玩具、衣裳鞋帽,都是齐备的。那衣裳的料子,又软又细,正合适姐儿皮子细嫩,反我是没见谁家这样用心。”
这话说的熙凤也感念起来,扶着平儿的手就耳房看,果真如此,给她和琏二的也贵重精致,正合两口子的年纪身份,“把这些搬到大姐儿屋里,叫奶子给姐儿换上用上,得闲了抱去给她林姑姑瞧瞧,也是咱们认她这情。”
这样一说,平儿倒踌躇了,“林姑娘还在孝里,咱们姐儿过去,再撞客了。”
凤姐摆摆手:“虽说母孝守三年,可这三年是‘首尾三年’,林姑妈虽是才去了几月,但礼法上已算守过一年。若不是有这说法,今日咱们家可就丢丑了,我和你们二爷原该为姑妈服七个月大功,因隔了个年,咱们也尽可算是过一年了。”
平儿就掰着手指算一算,道:“那明年一月林姑娘就出孝了,实际上是十六个月的孝?可丁忧,不都说是二十七个月吗?”
凤姐笑道:“你也说是丁忧了,那是官儿们的礼。当官的谁不盼着别人挪出窝来他好进去,可不就得死抠着这月份日子吗。”
说的平儿也笑了,稍歇片刻,凤姐又扶着丫头的手去侍候贾母用饭。
贾母本要治席给外孙女接风的,可林家透出来的意思无一不是规矩守制,贾敏又是她自己的亲生女儿,才罢了这饮宴的念头。
林安家的早过来道了恼,说林黛玉得茹素,不好来搅扰老太太吃饭。贾母听闻,才歇了传黛玉吃饭的意思,到底心里不足,便使人叫来朱绣,吩咐道:“你惯来在那些吃食上有些法子,你们林姑娘刚来,你且照看着些,若支应不开,尽管来回我,倒放下我这儿顾着那头是正经。”
见朱绣答“是”,又嘱咐道:“你跟你干娘说,就说我的话,让她不要太拘着姑娘了。你们林姑娘小孩子家,如今已算是第二年孝了,有些冗礼不用忒死板了!”
朱绣又忙回是,她心里也挂念着,今日一见,林黛玉不仅瘦个头也矮,丁点儿不像个八岁的女孩儿。正是长个发育的时候,若还是日日吃素,她那身子骨怎么能受得了呢。
贾母还不罢休,又指着跟着朱绣在茶房的鹦哥,把她给了黛玉。
朱绣想这应就是紫鹃了,可这位老太太也忒我行我素了些,人家都不在眼前,冷不丁塞个丫头过去。方才在时不给,现在给了,少不得林黛玉还得来谢赏,不够折腾的。
只是贾母当着众人下了令,让她能言正名顺的照顾姆妈和林黛玉,倒是意外之喜。
才要退下,就听史湘云笑着岔开话头,娇憨道:“老祖宗,二哥哥怎的还不回来?他不在,老祖宗这屋里都冷清了。”
史湘云今天心里不大好受,本来么,她一个孤女,家里叔叔是男人,在外头且顾不上她,内宅的婶子是继室,对她就是面上情,唯有老祖宗疼爱她比亲孙女更甚,让她有立足之地。
可谁知就来了个宝姐姐,有母亲有哥哥的,衬地她越发凄凉,听说那位蟠大哥十分不像样,她心里才好过些。却不想又接来位什么林妹妹,虽也没了母亲,可那气势排场摆出来,让她觉得人家才是公侯府邸的小姐,自己跟个平民丫头似的。
偏生这又是老祖宗的亲外孙,比她这侄孙女更亲近些,看老祖宗的样子,也疼的厉害。这样下去,岂非把她给挤得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这才头一面儿,史湘云心里就不喜欢林黛玉了,比之先前薛宝钗更甚了几番。
贾母拍拍她的手,也笑道:“可不是,也是巧了,他姑妈家的妹妹来了,他偏生又不在。若不然,这会子他不定欢喜成什么模样了呢。”
史湘云听了,想起宝玉的脾性,他向来喜欢那些娇娜柔弱的人和物事比旁的更甚,那林黛玉病歪歪的纤细模样,可不正投了他的好了。当下再不提这话,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二哥哥笼过来,不叫他去亲近什么林妹妹。若是二哥哥只跟自己好,老祖宗看在二哥哥的份上,也多疼自己几分。
当下再不提宝玉,还暗暗祈祝叫宝玉回来的越晚越好。
朱绣这才有时机去见姆妈和黛玉,刚到眉寿苑里,就见一个大丫头服饰的女孩子过来笑道:“可是朱绣姐姐?”
忙引着她去见朱嬷嬷,又接过安置鹦哥的差使。
母女俩当日一别,都没料到隔这久才相聚,早就想的狠了,朱嬷嬷把闺女搂在怀里,娘儿俩个又哭又笑,好半晌才平复下来。
娘俩从未断了音信,大面上的事情都知道,只是对贾敏突然去世,朱绣心里一直装着,虽然比书里晚了一年,可也令人措手不及的很,她本以为会是贾敏带着女儿回来京城呢。
“这里面千头万绪的,我也不尽清楚,可唯有一样,林夫人不是得急病去的,这几年她精于保养,身子骨已好了不少,可突然就……我们谁也没料着。但后来回头想想,她竟像是知道自己要过世一样,那两个月突然就强硬起来,林家许多家仆下人都被送庄子上去了,里头还有两个老姨娘的一家老小。”
朱嬷嬷摩挲闺女鬓发的手一顿,声音更低了些:“这京城和通州的宅院也是林夫人叫收拾的,并不是林老爷的示下,就连带来的这些人和东西,也都是林夫人的手笔。林老爷或是知道些什么,家里外头尽听林夫人指派,就连林老夫人在世时亲赐下的小妾,不声不响的就不见了,林老爷也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