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方才就奇怪,此时目光搜寻到林祥,问到:“玉儿呢?”
难道小姑娘这次乖巧地呆在府中?
话音刚落,就见林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林如海的心就往下沉,正想追问,只见他已经抬起了头,老泪纵横地说:
“我对不起大人的信任,姑娘她,她为了找您滑下雪坡了!”
林如海心中被剜了一刀一般疼,连穿着的皮袄都不暖了,似乎赤身裸体置身于雪地里。
他木木地扶起林祥:“这不怪你,玉儿不会有事,我这就去找她。”
这不怪林祥。林如海的心里仿佛塞棉花,堵得无法言语。这怪他自己。
他忽然有些明白黛玉那天的心情,那天她听闻自己有赴死的心,想着可能会失去爹爹时也是这般难过吧?
不,自己尚是个成年人,而她只是七岁的小姑娘,若是没了爹,只怕更加艰难。
林如海惶惶地往外走,忽然手腕被攥住了,抬起头去看,是祝正初。
“子期和她一起呢,别太担心。”
原来,林如海恍惚之际,祝正初早就发现自家儿子也不在这,便找刘涛问了,方知那时原委。
不比他对祝子期的放心,林如海摇头道:“就算子期也在,不过是个十岁的孩童罢了。”
祝正初拍了拍挚友的肩膀:“他可不是普通的十岁孩童,不过我也知道你不会放心,走吧,一起去找找。”
他的打扮向来求风雅求出尘脱俗,此时穿着颇具烟火气的一口钟,倒显得憨厚可靠了许多。
两位当爹的走到门边,待拿起雪铲,忽然看到外面有一男一女往里跑,边跑还边说着话。
“我说,快烧了热水灌了汤婆子,拿厚厚的被褥铺好了,快去请大夫!”
说话间人已经到了,这才看清实则是四个人——这一男一女背上分别还有个孩子,正是昏睡过去的黛玉和祝子期!
当下顾不得问话,手忙脚乱地将孩子接过来,又寻了厚厚的被褥铺就,灌了汤婆子放好,将孩子安置下,这才松了口气,又着人去寻大夫。
林如海在黛玉旁边坐着,眼睛一时不错地盯着小姑娘绯红的双颊,祝正初叹了口气,自己去找送人回来的那一对男女。
这对男女原是住在村子里的百姓,被官府安置去了城里,只是祝子期要问雪崩的位置,这才将他们带了回来,这次可巧寻找黛玉二人的人手不够,让他们俩帮忙。
“我们想着,这俩人肯定会自己找出路,就顺着雪坡往上面比较平缓的地方去寻了,果然,男娃娃用鹤氅把怀里的女娃娃裹得严严实实,俩人昏倒在路边,手还紧紧攥在一起呢!”
祝正初脑补了一下熊孩子自救的场景,然后着人包了一包金锞子赠予二人:“随身带的只有这些,当你们救了两个孩子的谢礼,不值什么,拿回去给孩子玩罢。”
两人道了谢才离去,祝正初回去时,大夫已经到了。给两个孩子做了仔细的检查,黛玉果然是风寒,外加受了惊吓,祝子期则是累的了。
祝正初听完表示,祝子期的功课要多增加一些,这体力不太行。
林如海一直守在黛玉身边,大夫抓了药下去熬煮,他便拿湿帕子拧干了放在小姑娘额头上降温。动作仔细而僵硬,仿佛内心经历着繁复的纠葛。
祝正初走到他跟前,低声转述了那对男女的话,说完后等了许久都没听到回应,抬头去看,就发现好友目光定定地落在小姑娘的睡颜上。
他心中有些难过,伸手握住林如海的肩膀,说:“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
知府大人这个开场白用在林如海这里,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当初贾敏还活着时,便经常吐槽他几乎算住在林府的行为,戏称“我与夫君,再加上您,仿佛才是完整的‘夫妻’似的。”。
但是如此说才能更突出自己后面要说的话嘛,祝正初对这个引语非常满意。
“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多管闲事,但看着你钻进牛角尖而不闻不问,也不是朋友所为。”
祝正初的目光落在黛玉身上,榻上小小的一团,看着就让人心生怜意。
“我的话,你总该听得进些。”
他腹稿打了一叠,话到嘴边打了个滚儿又退了回去。
祝正初这才发现,他以为那些已经过去数十年的事情,竟然还是无法提起,提起就是从嘴角溃烂到心底的痛。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钟:引用自《红楼梦》原著,也就是前文提到的一裹圆的皮袄。
☆、救命恩人
贾敏去世后,他眼看着林如海一步步有意无意地自毁着,但从未劝说一二。
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他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知道个中痛苦根本不是旁人几句话就能抵消的。他是他的至交好友,也曾体会过同样的痛苦,所以不忍心去用大道理绑架他。
但是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如海没有宣泄,没有平静,反而一心朝着自毁的终点奔去,祝正初无法再无动于衷了。
他不想用友情迫使林如海听从自己的劝导,想来想去,只能剜开伤口当敲门砖,让林如海卸下心防。
祝正初动了动略显苍白的唇,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可真是比想象的艰难。
“你还记得鲤夜吗。”
算起来,已经过去二十五年整了。
沈鲤夜,他的未婚妻子,在及笄之年自缢而亡。这悲剧的开端是沈鲤夜的父亲被奸臣构陷失了官职,回乡途中便一病去了,母亲也紧跟着撞死在了灵堂前要跟随亡夫而去。
“坊间传闻,鲤夜是伤心过度得了重病,最后不治而亡。但事实上,她是被逼死的,被她嫡亲的叔伯。”
原来,沈氏族人见沈父的丧事祝家都没来人,认定这桩婚事黄了,便强占孤女财产,还要在热孝里将她嫁给一位出高价聘礼的乡绅。
沈鲤夜哪里肯从,出嫁当晚,她将自己反锁在沈氏祠堂里,一把火将自己和祠堂烧了个干干净净。
林如海的手指紧缩,关节泛白。
他听懂了好友的意思。是啊,至亲又如何,叔伯尚且如此,外家又该如何?
他原想着处处为黛玉安排好了,也准备了专门给贾府的银子,希望他们能顾念亲情照看一二,但谁又能肯定他们不会像沈家族人一般起了歹意?
林如海年近四十,站苍茫的雪地里,忽然顿悟。
这世上不会再有像他一般疼爱黛玉的人,如果他再撒手不管,小姑娘要如何自处?
枯井一般的心忽然松动,仿佛有种子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似的。
祝正初点到为止,他收回自己的手,默默走出房门。
他有自己狼狈不堪的情绪要梳理。
小姑娘这一昏睡就是整整两日,模模糊糊也觉得喝了什么极苦的汤汁,有温柔的声音在旁边哄着自己说喝了病就好了。
她又病了吗?真是给爹爹添麻烦。对了,爹爹!爹爹可曾找到?
心里一急,又觉得鼻子有些痒痒的,仿佛被轻柔的羽毛挑弄。
“阿嚏——”
小姑娘打了个畅畅快快的喷嚏,顿时意识回笼,神清气爽,睁开眼睛看去,却被一张无限放大的脸吓了一跳。
“呀!”
那张脸也猛地弹开,恢复了正常大小,有些气恼地问:“你怎么忽然就醒了?”
是祝子期的声音。
房间里的动静不小,一听人醒了,原本在廊下做针线的霜晚撂下手里的活计就冲了进来,打量着还规规矩矩躺在床上眨眼睛的小姑娘,念了句佛号。
“阿弥陀佛,姑娘可算是醒了,老爷也能放心了!”
说完连忙倒了杯水,服侍黛玉喝了,就听黛玉细细地问:“爹爹呢?”
霜晚拿了引枕垫在黛玉背后:“老爷在这里守了两日两夜,刚被知府大人叫去书房,去了还没一刻钟,我方才已经让雪雁去递消息了。”
放回茶盏的缝隙,才看到隔壁站着发呆的祝子期,倒吓了一跳。
“祝少爷何时来的?这可是后宅,祝少爷如今也十岁了,男女七岁不同席,就算咱们两家亲近,也不该如此孟浪……”
祝子期垂手站着,脸上还有青紫的痕迹,黛玉于心不忍,想到对方好歹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便帮他解围。
“霜晚,我有些饿了。”
霜晚闻言内疚起来:“我这就去!姑娘两日没进食,合该饿了,是我想的不周到。”
说完也忘记要给祝子期点颜色瞧瞧这个任务,转身一阵风似的去了小厨房。
黛玉看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祝子期,问:“你脸上的伤好些了吗?谢谢你救了我。”
祝子期愣了一下,忽然明白小姑娘误会了——她以为自己脸上的伤是救她那日受的!但其实……
他那日回到祝府就醒了,傲娇着一张脸,相等祝正初来表扬自己,谁知等来的是三倍的练功量。
祝子期:???
祝正初给出的理由很正当:“救个奶娃娃都能体力不支昏过去,你是给我丢脸还是给自己丢脸,出去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儿子。”
祝子期:???你好不好意思是因为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