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配到更偏远处传教,形同流放,可否?”谢道茂斟酌着措词。若真有能耐,该奉行佛家众生平等,普爱众人;若是沽名钓誉之徒,流放也是重罚,可儆效尤。
谢道茂心中腹诽:若那高僧真有本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不在大司马治下过活便是。天下其他地方,佛教徒一样妻贤妾美、儿孙满堂,没有五戒七戒。当然,这话说出口就太打脸了,不是谢道韫的做派。
事实上,不管谢道韫说什么,图恩都只会击节赞叹。“二婶婶果真才思敏捷,瞬间便想到办法解我难题,既不伤律令,又不让百姓寒心,真是太好了。二婶婶如此高才,困于内宅太可惜了,请二婶婶出山助我。”
谢道韫一愣,突然知道这个侄女玩笑一般的请教是为了什么。谢道韫轻笑,“我这半生,还不够精彩吗?何必多此一举。因我一时思念,让涛儿失母,一时思念变成一生思念,何其苦也。养大他,就够了。”
人家说实话,图恩也不好意思戴面具,叹道:“这话竟不像您说的。我听着您的才名长大,小时候盼着能有您一半就心满意足了。如今二婶婶怎么失了锐气,徒让人感叹物是人非。”
“以你如今之声望,幼时念头不过胡思乱想罢了。”
“王怜花治下有女官,二婶婶是知道。今日领兵的郑盈盈乃四品游击将军,就是她一箭射杀孙恩。如今接管会稽郡守职务,令会稽不至于停摆的名唤绿竹,不过平民出身,在我身边任机要秘书。以她的才能,回去也该放出去独当一面,先从县令做起。”温言软语哄骗不了谢道韫,图恩竭力讲道理摆事实;“譬如孙恩卢循之乱,二婶婶见微知著、料敌先机有何用,您劝不了二伯父,指挥不了士兵,也无法取信太守。只能练几个府兵,螳臂当车。只因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寄托在他人身上,即便是谢道韫也不能免俗。咏絮之才已是少女闺阁旧事,这几十年间,我竟未曾听闻新的典故,二婶婶如今也泯然众人了吗?”
“你想说在王大司马治下就不同了吗?”
“当然不同!若是郑盈盈遇到匪徒作乱,一马当先,调兵平乱。若是兵力不够,她一纸手书,就近驻扎大军认她官印。若是绿竹遇到叛乱,知机早可上报,发现晚可自保求救。无论做什么,都是尽全力,绝不坐以待毙,绝不因女子身份而受人轻视鄙夷。”图恩昂首挺胸,自豪道:“在他治下,女子参政,而非干政。”
“好一个女子参政而非干政,自秦宣太后掌权起,多少女中豪杰,竟只是干政而已。”谢道韫激动拍案,“好气魄。”
可谢道韫复又叹息,“若是我十五岁,不,二十岁,不,三十岁,早就激动难免,丝萝托乔木。再早十年,我也该为这句话浮一大白。可惜,我已经四十岁了,父母、丈夫、儿女、孙子,皆不在了。我亦老病,还有几年活头呢?”
“这就是谢道韫吗?”图恩摇头,“与我想象中差得太多了。”
“什么才女,本机是世人道听途说,强加硬塞。”谢道韫倒是不在意这些,平静接受货不对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指责。
“很久之前,我曾与阿母、郎君讨论过,这东西两晋二百年以来,史书工笔,能留下姓名者有几人?男子或许有争议,女子之中,若是只能留下一人,非谢道韫莫属。谢道韫这三个字,已是才华的代名词,天下多少女子仰望着你长大,如今你却仅仅如此,太令人失望了。”图恩摇头叹息,不再压抑自己,到她如今的地位,又有谁只得她压抑自己呢、“当年可我曾听闻,你嫁与二伯父后叹息: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那是我就怕盼着你和离,不对,不是和离,是做出自己的决定,自己的,不是家族的,也不是旁人希望的,更不是为儿女妥协的。”
“中庸之道,平安是福。”
“不,那是庸人才说的,不是您该说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图恩咄咄逼人令谢道茂不喜,冷笑一声,“侄女今日居高临下指点我,也不过借王大司马威势而已,前有桓大司马,不知王大司马如何收场?”
这是咒骂王怜花和桓温一样早逝啊,图恩却不怒反笑,态度十分温和,大有唾面自干的气度:“生气了?才女该有脾气,该生气呢!”
谢道韫冷冷看她一眼,端起茶杯掩饰眼中情绪,不再说话。
“易地而处,我若是二婶婶,必定不甘。我有才华、有能力,心性才干不输于父兄,而世人看我只看我的夫婿、子嗣。年长之后,无数人在我耳边叽叽喳喳,替我担心色衰爱弛。难道我的价值不在才干、智慧,而再生育和青春吗?”
“你无子,自然要受这些非议。”谢道茂戳人心口也是一把好手,图恩至今无子。
“怎会无子,收养过继的孩子,也是子嗣。我们夫妻都不操心,天下人倒替我们操心起来。”
“才女都不操心,天下人倒为谢道韫操心起来。”谢道韫冷哼一声,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回来。
图恩苦笑一声,败下阵来。利诱、激将、示弱都无用,如今图恩才平和起来,真心实意道:“二婶婶,我素来仰慕你的才华,观你于叛军中果决勇武,亦菲凡俗之人。王怜花治下缺擅民政之人,尤其缺女官。二婶婶问我,如何能长久?我在一日,女官在一日。我若不在了,我的传人在,女官便在。若是传人不肖,那至少曾经在过。在崇山峻岭间给后来人搭一条铁索,让她们在迷茫云雾中,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条路。”
“二伯父和几位兄长、阿姊离世,我十分难过。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代替他们那一份继续活下去。若是二婶婶就此隐居,不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即便侥幸天下太平,院中玩耍的涛儿又该如何立足?他没有了舅舅母亲,宗族疏远,难道也要如先贤一般,幼年穷困,起于贫苦,受尽苦楚才得做一八品小官,后碌碌无为,郁郁而终吗?”
“一个空有才名隐居乡野的外祖母,和一个手握大权令人仰望的外祖母。二婶婶,您抱着涛儿哭泣,说对不起他,您想给他怎样一个外祖母?”
图恩幽幽叹息,端正行礼,“我们夫妻都等着二婶婶。”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是我的生日,出去玩儿啦,吃了点儿,包涵,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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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番外番完
作者有话要说:下个故事——江湖醉仙。
西域,张掖。
“将军,吴王的使节进城了。”
太守府内,后凉太守石千里正在大厅里转圈,他穿着太守朝服正装,焦急等待着使节到来。
“好,引他们到太守府。不,我亲自去接。嗯,还是算了,引他们过来,记得,恭敬些!”石千里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有心迎一迎又怕堕了自己的威风,安稳坐着又怕得罪使者。实际上,听说吴王派出招抚使团一路深入西域之后,他就忐忑不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尤其招抚使团一路战绩斐然,不费一兵一卒,已招降诸多草原部落、小国国主。
石千里还在厅内磨地砖,心腹幕僚劝道:“将军,人快到了,安坐吧。我等本有投效之心,吴王殿下礼贤下士、海量宽宏,定不会计较分属两方敌对之事。”
石千里氐人出身,后凉官职模仿沿袭汉化,他的下属幕僚本该称他为太守,可将军二字在他们族中有不可比拟的地位,遂沿用此旧称。
石千里苦笑一声,“坐不住啊。”
自当年淝水之战过后,北方四分五裂,短短数年,北魏、代国、后凉、西秦、后燕、南凉、南燕、西凉……粉墨登场,又悉数退场,这些只算了大势力。至于后凉西面的西域诸国,占一城而称王称国,玉门关阳关以西,楼兰、婼羌、且末、小宛、精绝、戎卢、抒弥、于阗……南北两道,大小六十一国。这么复杂的形势,以致中原人统一以“西域诸国”称呼。
如此频繁更迭的朝代王权,以致安稳发展数十年的益州独树一帜,令人向往。吴王殿下王惜王怜花也是个怪人,明明已经占据了益、梁、司、豫、兖、青、徐、江、冀、幽、平、并、雍、凉、秦、荆十七州,大本营益州更是人人向往的极乐之地,可他偏偏在刺史这个位置上行做了几十年。若不是朝廷看他实在势大,特特加封了吴王,以做赏赐安抚,如今还只能以刺史称呼他呢!刺史州牧,这么多州郡大权集于一身,他牧哪一州?
如今天下共有二十州,吴王已经占据十七州,只给名义上的朝廷留下可怜兮兮的扬州,保住建康作为都城最后的尊严,与春秋战国之时,周天子那可怜的都城顾影相怜。且扬州很多地方受不受朝廷节制还是两说呢。
交州、广州名义上还是朝廷的,可谁不知那里道教横行,朝廷派遣的官员若不信五斗米道,性命都保不住了。不说了,不说了,那等蛮荒何地,若非走投无路,谁会去那里呢?五斗米教起义不成,被压得龟缩蛮荒,岂有龙兴之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