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韫捂着外孙的眼睛,自己却死死盯着战局。她已尽人事,剩下只能听天命。
孙恩不顾府兵冲杀,硬生生撕开一条防线,冲着谢道韫跑过去。
长刀没入□□,抽刀带出的鲜血溅到谢道韫的衣袍上,腥臭的粗喘声气直冲面门,自小生活在芝兰芳香中的谢道韫,看着眼前的孙恩,犹如一头野兽。难道今日就要命丧兽口吗?谢道韫抱着外孙连连后退,她身边的府兵都被调开了,只剩几人还在顽强拼杀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箭从门外飞来,来势汹汹、力道巨大,不仅一箭射穿孙恩身体,更带得他往前一个趔趄,普通一声倒在地上。
众人惊讶万分,回神望过去,只见门外逼近一队骑士,为首之人还保持着张弓的姿势。这位首领有些与众不同,身姿高挑,眉眼俊秀,若是仔细看去还能发现,她没有喉结,这是一位女将。
孙恩带来的士兵已经被骑兵消灭,偶有几个负隅顽抗也被补刀击杀。
谢道韫上前几步,依旧把外孙护在身边,前狼后虎,看他们气势汹汹,是敌是友还不能肯定。
突然,骑兵次第分开,后方一人骑马前行,犹如摩西分海、分吹麦浪一般,骑兵让开一条路,让来人走过。
“二婶婶。”
“你是……郗恩?”
来人正是图恩,东晋南方闹五斗米教起义,孙恩、卢循是其中声势比较大的。偏偏朝廷没有作为,仍有流民起义,披着五斗米教的皮子,四处招摇撞骗、烧杀强虐。会稽乃是郗家祖宅所在,为配合王怜花战略目标,图恩亲自坐镇会稽平叛。当然,图恩更感兴趣的是眼前的谢道韫。
图恩翻身下马,走到近前,微微福礼,“我来迟了,让二婶婶受惊,都是我的过错。”
“能捡一条命已是万幸!”谢道韫颔首回礼,道;“卢循还在城东……”
“二婶婶放心,已经平叛了。就是从卢贼口中得知二婶婶消息,快马加鞭赶来,侥幸赶上了。”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谢道茂这才放松下来,身心俱疲,骤然放松,全身都没力气。一个踉跄,险些把怀中孩子摔了。
“二婶婶若不介意,让我身边女官看看吧。孩子还小,容易受惊。”
谢道茂大大方方让仅剩的府兵让开,把孩子递到旁边一位没有穿甲胄的女官身边。
绿竹给孩子诊脉,从怀中掏出金针,手脚麻利扎了两针,原本瞪大眼睛、瑟瑟发抖的孩子瞬间昏睡过去。绿竹给谢道茂解释道:“受惊而已,不是大症候。是药三分毒,能不吃药就不吃药,睡一觉就好了。”
绿竹知这不是在军中坐诊,解释的特别详细。
“多谢!”
图恩赶紧扶住行礼的二婶婶,扶着她往里面走,边走边问:“家中情形如何?”
虽已不是王家人,但还是能问一问家里情况的。“老宅中老弱妇孺皆不幸遇难,你二伯和三位兄长也都殉国,尸身好像在正堂。”
“二婶婶节哀,您先去歇着,我去正堂主理丧仪。”
谢道茂摇头,示意贴身丫头扶着自己,坚持:“我要去看看。”
在她们说话话的功夫,图恩带来的骑兵已经掌控了整个会稽郡守府。郑盈盈大踏步而来,向图恩禀告:“娘子,会稽郡守、主簿、内史,均已遇难,王家父子四人已收敛尸身。”
“你接管防卫,绿竹接管内务。”图恩简单交代一句,又问谢道韫,“二婶婶,二伯和三位兄长身后事该如何办理,还请示下。”
“战时非比寻常,薄葬即。还请把郡守等殉国忠臣一并葬了。”
“二婶婶放心,都是忠臣栋梁,必不使其身后受辱。”图恩颔首应下。
这次谢道韫不顾图恩阻拦,坚持又行了一礼,才被人扶下去休息。
等把事情理顺了,郑盈盈才怒气冲冲的禀告;“娘子,您可不知道,孙恩、卢循叛乱之时,王内史根本不相信,说同为五斗米教信徒,怎会相互攻伐。谢娘子倒是有见识,可惜劝不住丈夫,指挥不了士兵,也无法取信郡守。只的自己训练家丁充作府兵。今日与孙恩鏖战的便是谢娘子训练的府兵,若非谢娘子见机得快,连她怀中三岁小儿都保不住。”
“王家大宅已经去找过了,女眷俱被屠戮,包括回娘家小住的王小娘子。王内史和平之、亨之、恩之四位在郡守府殉国,整个王家二房只剩谢娘子和她怀中外孙了。”
“哦,还有蕴之兄长,他过继给大伯为嗣子,在建康城安全无虞。好歹还有一子一外孙,二婶婶不至于过度悲痛,没有寄托。”图恩语气平平说起这事,在乱世中,这样的惨剧每天都在发生,她已是司空见惯。
“娘子总教导我们,有有因才有果。孙恩、卢循起兵,王内史起先不信,等叛军逼近时,不得不信之时,却不组织军队抵御,而是踏星步斗,拜神起乩,说是请下鬼兵守住各路要津,贼兵不能犯。呵呵,都打到给跟前了,王内史却仍然不相信同一教派的孙恩会杀他,不理会谢娘子救援,坚持不逃走,带着三个儿子赴死。”郑盈盈冷笑一声,“咱们治下不许五斗米教传道,还总有人叽叽歪歪,真该让他们来瞧瞧。”
“好了,你是忘了那是我二伯父不成?”
“娘子跟前才敢口无遮拦。”郑盈盈傻笑装憨,“”那谢娘子也是优柔寡断,不肯听我的,打晕扛走就是,浪费时间,何不一同赴死了?
“给你三分颜色,你还这要开染坊啊。千古才女,不许妄议。”图恩笑骂。
绿竹笑着给两人奉上茶水,刚刚平定叛乱,也没有好茶,都是自家带的茶叶和厨房碎片中清理出的粗陶碗。
“娘子,此乃晋朝腹内,自有朝廷做主,我等就算占了郡守府也无用。”
图恩摆摆手,不接这个话茬儿,他们现在名义上还没脱离朝廷呢。图恩问道:“会稽高门,还有谁家蒙难。”
“反正我家没事儿,早就迁到郎君治下,受郎君、娘子庇佑。”郑盈盈耸肩,弄得身上轻甲叮咚作响。很难想像,当初活泼可人的小娘子是怎么变成今天这么一副兵痞子老油条的模样。
“娘子放心,郗家惠脱借坞堡地利据敌于外,伤亡并不大。高门中,周氏、羊氏、李氏、王氏、于氏各有伤亡,只羊氏乃泰山羊氏疏宗旁支,兵乱中灭门了。”
“嗯,我们此行乃为的是救人,跑掉的孙恩、卢循残部不要追,也不要与各高门发生冲突,等朝廷旨意到了一并交接。若有活不下去的流民,自愿跟我们走的,就收拢收拢,回程时一并带走吧。”
郑盈盈、绿竹对视一眼,笑意丛生,脆生生应道;“是!”
这可是大好事儿,不用干脏活累活,一门心思捞人,男女老少来者不拒,有技术的工匠,读书识字的庶族,多多益善啊!这年头人丁就是政绩,在王怜花治下,人丁真的是算人头,不算户数,也不挑剔男女老少。这一趟出来,没废多大功夫,功劳就满了,主事的郑盈盈、绿竹如何不高兴?
战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理死/尸,有家人的发还尸身,没有家人的平民统一葬于西山,剩下官宦之后、高门子弟停灵于郡守衙门后衙,等待各自亲人、族人来接回遗体。在这事死如事生的年代,对待有身份的人,草草入葬,不是施恩,而是结仇。为此绿竹骂了又骂,尸体不易保存,容易滋生疫病,幸亏这是冬日,不然多少冰都不够用。
忙了好几日,才堪堪恢复会稽秩序。
图恩回句章探望过郗家健在长辈,来到王家宅子,绕过挂满白灯笼的回廊,见着披发素服的谢道韫。
“二婶婶节哀。”
“多谢。”谢道韫把视线从窗外玩耍的外孙刘涛身上收回,又郑重其事的向图恩致谢。
“凑巧碰上,都是亲戚,哪有不帮的道理。”图恩摆手,只说举手之劳。
“于你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救命之恩,能保住这点儿骨血,不是上天垂怜,阿恩的恩情,我必报答。”
图恩勾起一个狐狸笑,就等你这句。
“唉~~”图恩先是幽幽一叹,开始下套,“二伯父迷信五斗米教,错矣。我大祖父、祖父也是道教信徒,可称之为奉为圭臬,可于政事上仍旧清明。幸而阿父、阿母虽信,却不迷恋。”
“是啊。”谢道茂附和,明摆着的事情,不需要讨论。
“这佛道之事,当真难以把握。汉人有崇佛、崇道者,胡人有信仰真主和长生天的,山野之间,拜祭五大仙者比比皆是。民间淫/祀不绝,我亦非常苦恼。管得松了,五斗米教就是前车之鉴,管得严了,世间都是木偶。”图恩满面愁苦。
谢道韫想了想,道:“听闻大司马治下佛家尊崇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淫/邪、不妄/语,不饮酒,佛门不占良田,慈悲为怀,方有信徒广众。”
图恩摇头,继续苦恼,“前些日子,有一高僧禅房喝酒被发现。高僧乃当地大能,战时带头护卫乡邻,平时行医治病,于佛门、百姓皆有口碑。如今破了饮酒戒,就要被逐出门墙,何等可惜。当地百姓联名请愿,主持也为难。二婶婶帮我想一想,可有解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