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已经忘了吃东西,全神贯注地听妹妹讲。
“真正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叫某个名字的某一支异族,而是草原本身。只要草原还在那里,那里就会孕育彪悍的、贫穷的,因此以劫掠为天性的人类,随时准备乘虚南下。”
曹操的眼睛越来越亮,这种上下俯视千年的阐述问题的视角太过开阔,仿佛是给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阿生的意思是,无论是大肆屠杀还是内迁教化,都不是根本的办法。杀是杀不尽的,内迁也是迁不尽的,那要怎么办呢?”
“外迁。”
“外……迁?”
“在草原上建立城市和郡县,开拓田地,开采矿山,发展商贸,让原本逐水草而居的人定居下来,让汉人移民的生活方式去影响他们。”阿生因为微笑而眯起的眼缝慢慢张开,“阿兄听明白了吗?虽然我这么说不环保还违背自然规律,但消灭‘草原’,就是消灭了彪悍、贫穷和劫掠天性滋生的土壤。”
“正是这样啊!不应该把他们迁进来,而是我们走出去!”曹操拍案而起。他兴奋地在室内走了五圈,才冷静下来。“这可要花费很长的时间啊。”
“治本的办法,本来就要比治标的办法要难。我也只是个坐在安逸的书房里空想的无用之人罢了。”
“阿生怎么可以妄自菲薄?!”曹操叫道,“就你刚刚的这番言论,足以让许多高官显贵惭愧了。”
阿生连忙摇手:“他们只是没往这个方向去想。其实本来就是,费尽千辛万苦打了好几遍的地方,没道理不去统治的。再说打仗费钱的这件事,本来就有些不可思议。”
曹操恍惚了一下:“打仗费钱,有什么不对的吗?”
“打输了当然费钱。但是如果赢了,为什么不让战败方来承担战争的代价呢?比如战争赔款什么的。”
“战争……赔款?如果你是指他们进贡的珍宝异兽……”
“那种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要来有什么用?”
“那……”
“额……要不我们改天再谈这个问题?”
“不行!”曹操又是一掌拍在几案上,“现在就讲!”
既然少年你这么不怕三观震碎,那我就举个例子好了。“例如,鲜卑入侵,杀平民四百,我们反击得胜,杀敌三千,自损八百。鲜卑转而求和。”
“嗯嗯。”
“其出不义之师犯我边境在先,那四百平民的抚恤,是不是该由鲜卑承担?阵亡的八百将士的抚恤,是不是也该有鲜卑承担?”
“那是自然。”
“再有,受伤残疾的将士民众,他们下半生的生活,是不是也该由鲜卑出资?我朝因此消耗的粮草,荒废的田地,需要重修的房屋城墙,百姓受到的惊吓,是不是也该由鲜卑赔偿?”
“……”
“又有三军的犒赏,也该他们出钱啊。”
你是魔鬼吗?“阿生,阿生啊,鲜卑怕是赔不起。”
“一次性赔不起,可以分几年付嘛。没有钱没有粮,可以用牛羊马匹抵啊。若是觉得这样难以过活,我们也收人。五岁以下的异族孩童,我愿意以一百金一个的价格收。想来圣上和世家也不会嫌弃异族的壮劳力的。人少了,正好减轻异族的食物压力对不对。只是这样而来的人,需要打散了为奴,分散到全国各地去,不能让他们聚集在一起。”
妈呀,绝户计真狠。曹操拔腿就跑,阿生越说越恐怖,跟神话故事一样,他需要冷静下来重组三观。
第55章 东风到
“阿生。你上次说,赔款……”
曹操重新组装完三观的时候,阿生正蹲在宿营地旁边跟附近的老农聊水利聊得正欢,给曹操睁眼装傻:“阿兄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有些话要气氛好才能说,过期不认。
荀攸、荀谌两个端端正正地陪坐在荀靖身边,他们是同路去给娶妻的太守长子贺喜的。
曹操没辙,带人在宿营地周围逛了一圈,没见到安全隐患,这才下马往荀家人的方向过来行礼。“荀师可有什么短缺的吗?”他没见过荀爽,但在荀靖的教导下读过一个月的书,因此称呼“荀靖”为“荀师”。
“大郎多礼了。”荀靖温和地抬手,“下人奴婢都是用惯的,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
曹操笑着摸摸头:“那我送些烤肉过来。我带着的人中有并州、凉州的,他们烤肉很有一手。”
荀攸还眼观鼻鼻观心,荀谌已经在偷偷咽口水了。
荀靖自然是注意到了两个孩子的动静,微微一笑:“那便劳烦大郎了。”
曹操一转身,荀谌就高兴道:“精兵多肉食,果然不假。曹大郎一去两载,竟然拔高了六寸有余,可见然明公那儿的伙食不错。”
荀靖叹气:“我们家难道亏待了阿谌?竟然连块烤肉都眼馋?”
荀谌:“……三叔,话不能这么说……”
“也罢,你正是馋肉的时候,我也不是因此责怪你。只是在曹家面前,你也稳重点吧。阿攸年纪小,又是你的晚辈,可有说过什么?”
“阿攸侄儿一向是君子嘛,我不与他相比。”荀谌左右望望,“要说礼仪,阿生不也蹲坐在泥地之上和老农以俚语相谈吗?”
荀靖在荀谌的脑门上轻轻一敲:“她不同。”
“有何不同呢?”
一直默默不说话的荀攸这个时候开口道:“阿生和阿操,都是让人感到亲切的人。他们不拘泥于礼仪的时候,能让人感觉情谊胜过虚礼,这是我们没有办法学习的。”
荀靖拍拍手:“阿攸真是擅长思考的人啊。阿谌,正好阿生过来了,你不如亲口问她。”
阿生是和曹操一起过来的。曹操手里捧着芦苇叶包裹的烤肉,阿生则是抱着一捧烤麦穗。她的手上还有泥土和烤火的痕迹,但看上去很开心。“我用一匹粗大麻和老农换了半斤麦,刚好省去了他入城的麻烦,又能以烤麦穗给师长同学加餐。露宿野外没有珍馐佳肴,但偶尔一顿粗粮也是丰年的趣味。”
荀谌克制住伸手开吃的冲动,硬板着脸问道:“自小学习礼仪诗书的人,也可以卷袖盘腿,坐在泥地上吗?”
阿生眨眨眼。“我若是令人焚香铺席,尽除荒草后再坐到坐具上,那自然是洁净守礼了,但老农会因为自惭形秽而不敢跟我说话的。终身耕种在田亩上的人,是因为工作的需要而手沾泥土,并非傲慢不逊。既然如此,又何必以干净的衣服和繁琐的语言去让人感到难过呢?”阿生给荀靖拜了一拜:“是叔慈公觉得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当吗?”
荀靖率先用手拿取麦穗,搓揉掰开,放入口中。四个半大孩子见了,也纷纷动手吃起烤麦穗来。
等到一餐结束了,荀靖才净手擦嘴,给荀谌讲道:“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1】礼乐的形式只是外在,其内在是要你们知道仁,知道忠义,知道敬畏,知道人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果只会用礼去炫耀或者逼迫别人,那就是失去内在仁义的伪礼,还不如没有礼。”
荀家和曹家的孩子们都拱手:“谨受教。”
“品行高洁的隐士,人们不会因为他亲自耕作而鄙薄他;廉洁勇敢的将军,人们不会因为他与士兵同食同饮而非议他;圣人不耻下问,圣王礼贤下士,你们想明白了这些道理,才算是掌握了礼的内涵。”
“谨受教。”
荀靖微微笑,心里却是暗叹了一口气。等到曹炽的婚礼结束,荀靖返回家中就和荀爽说:“曹家要崛起了。就像神鸟口吐火焰,大河向东奔流,都是不可阻止的事情。”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说辞一般,四侯中的唐衡、徐璜在接下来的一年内相继去世,紧接着三十三岁的皇帝问罪于左悺、具瑗,就连曾经将梁皇后踩到脚下的邓猛邓美人也被打入掖庭。后宫朝堂风向变得特别快,还没有等士人们庆祝对战五侯的胜利,以侯览、曹节为代表的新一代宦官就粉墨登场了。
然后,梁党旧人的平反悄无声息地开始。
这时候阿生十二岁,曹嵩终于告别了当透明人的命运,被提升为尚书。阿生一纸书信,将孔墨和防女医叫到了颍川。
“欸欸,阿风,防风,防大医……”
防氏脚步一顿:“怎么?”
“呼呼,你……走慢点。”
防氏依旧是冷脸看他:“孔大匠这些年在别院里养尊处优,肚子上肥肉都有三层了。”
孔墨一脸人艰不拆的表情:“我不比你呀,能够外放。唉唉,我也想去南岛走一趟的。听说如今南岛上已经是稻花飘香,处处异果了。”
防氏摇摇头:“也就是海口港周围是这般,中央的大山依旧是蛮族的地盘,为了几块铁石,还要拿彩色的花布与他们购买。汉人的人口不够,主人说还不到大规模扩张的时候。”
防氏说到这里的时候,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见快迫近中午了,就下令找个庇荫处生火午休。而她自己则是在阳光下树立一根笔直的标准测量尺,用阴影长度来测算正午太阳的仰角。
两个二期生,分别叫米芽和项限的,主动跑上来帮防氏画阴影移动线。另外的孩子们则是积极主动地开始拾柴烧水,饲喂牛马,甚至有人搭建简单的防御栅栏,担任警备的工作,一切都井井有条。孔墨一圈逛下来,竟然无事可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