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脱靶了。
荀攸也脱靶了。
“不要气馁。”荀爽鼓励他们道,“多适应适应新的弓箭就会好了。”
荀攸点点头,也过来鼓励阿生:“不要气馁,你差一点点就上靶了,比我要强。”
阿生叹了口气,小声说:“我没有气馁。我是在感叹弓箭的阻力和在气流中的不稳定性。”
“什么?”
“不,没什么。”射箭这码事,其实如果要达到百步穿杨的地步,难度可以和远程狙击相比了,风向、风速,还有重力加速度都要纳入考虑的范围之内。
第三轮上场的时候,阿生已经能够射中标靶了。
第四轮,正中红心。
第五轮,阿生的手臂已经因为疲惫而微微颤抖了。今天的练习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他们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透支体力不是科学的锻炼方式。荀爽看着阿生射出的最后的抛物线,感叹道:“阿生的心真的很稳啊。”
正中红心。
荀攸第四箭射中了靶子,第五箭却是因为体力不支脱靶了。“阿生好厉害。”他真心实意地赞道,“手都抖了还能中。”
阿生慢慢将握弓的左手垂下,左臂好像抽筋了。“运气。”她轻声说,眼睛注视着地面,不知道在回忆什么。
“阿生?”
“啊?阿攸不要气馁,你比我小,力气不够所以脱靶的,以后一定会更稳。”
荀攸弯弯眼睛笑了起来。“借你吉言。”
“而且,我才是比较需要担心的那个。女子成年后,一般来说力量就会不如男子。”
荀攸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阿生会主动提到这个话题:“阿生……”
阿生侧头一笑:“本来就是如此啊。所以——我准备弄个方便的弩。”
荀攸被她的笑容感染,也放松下来:“弩啊。你准头好,倒是适合用弩来防身。”
与此同时,荀家的射箭场外,曹操抱着周岁一岁半的荀彧大眼瞪小眼。
“小娃,你说阿生在射场里,是真的吗?”
荀彧差点没被黑脸的曹操给吓哭,扁扁嘴巴,努力忍住眼眶里的眼泪:“你是谁?你要找阿生做什么?”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抡起小拳头开始砸曹操的肩膀:“你是坏人吗?你快放我下来。”
曹操的脸更黑了。
小荀彧脚不着地,终于放声哭起来:“哇,阿兄……哇,阿生……哇,叔父……哇,救命。”
“阿彧!”
“阿兄?”
阿生跟荀攸两个人走出箭场的栅栏门,朝着曹操和曹操的马跑过来。曹操松了一口气:“阿攸,这是你家的小郎君吧,怎么也没有乳母跟着就一个人在廊下玩耍。我好心抱他,他还跟我哭鼻子。”
荀攸忙跑到近前,把荀彧接过来,就看到曹操身上湿淋淋一片。
额……
阿生第一个拍手大笑起来:“阿彧,这事我一定帮你记着。”
第54章 战争论
已经泛黄的枯草被秋风吹得不断倒伏,空中飞过的是最后一批南行的候鸟,带着空旷寂寥的鸣叫。
“我与阿兄,有一年半没有见面了吧。”阿生将炒制过后的茶叶放入玻璃茶壶中,开水一冲就让茶叶舒展开来,悬浮在水中仿佛一朵朵新生的蓓蕾。“匠艾从南方送来的茶叶,虽然只是很久以前提过一次,但他就是喜欢这些精致却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东西。”
曹操坐在她对面,好奇地看着茶壶里漂浮的茶叶。“有趣。这是茶的新喝法?”
“恩。专门等着阿兄,来喝第一壶茶。”阿生将泛黄的茶汤倒入玻璃茶碗中,给自己和哥哥一人一杯。“按照惯例,第一壶茶是洗尘,应该舍弃不饮的。但我们是粗糙的人家,用最平民的喝法。请!”
曹操一手还下意识放在腰间的刀柄上,直接单手抓住玻璃杯的杯口,抬头一饮而尽。他咂咂嘴:“水纹琉璃杯,无色琉璃壶,这是最平民的喝法?且你说惯例,哪里的惯例?我怎么不知道?”
阿生浅笑眯眼,似乎是在享受清茶的香苦:“玻璃杯加开水,本来就是最平民的喝法。”
曹操眯起了眼睛:“你在荀家过得还好吗?”
“都好。就是离开我养的那些人久了,忍不住,有些寂寞——阿兄呢,边关的天空,是不是比中原更加高远?”
曹操的嘴角一下子就扬了起来:“阿生说话还是这么一针见血,还真是这样的一种感觉。虽然有战事的时候气氛压抑,也有乌云压城的天气,但我就是觉得身心舒畅,连北风都是豪爽的。”
阿生一边将茶杯再次满上,一边跟哥哥打听:“边关有什么趣事吗?无论大小都好啊。”
曹操抬手在阿生脑门上轻轻一弹:“我知道你喜欢听大格局的,今日便给你讲讲‘凉州三明’。”
阿生连忙殷勤地送上茶盏。
“段颎,字纪明。皇甫规,字威明。张奂,字然明。这三人是当朝战功最显赫的将领,都出身凉州,且字中都有一个‘明’字。因而被世人称为‘凉州三明’。”
“嗯嗯。然后呢?”
“然后啊……”曹操皱眉,牛嚼牡丹似的喝完第二杯茶,“‘凉州三明’之间可不太平,一句话概括,剑拔弩张。”
“诶?”
这里面的内情一点点讲出来,就是半个时辰。茶叶都泡得没有味道了,阿生才将头绪理清楚。
“凉州三明”之间的矛盾,归根到底是一个涉外战争的理念之争。
段颎是铁血手腕的激进派。但凡他打羌人,斩首都是几千起步,累计到如今,脚下已经踩着数万异族的鲜血了。今年春天,还传出了大肆屠杀俘虏的消息。
而皇甫规和张奂大约是读的书相对较多,手段比较仁慈,倾向于招抚异族,以理服人。至少,也得剿抚并用。他们两个打仗,往往是杀敌几百,俘虏上万。还有不少部落听说了皇甫、张的名声,没打仗就主动来投降的。
这三个人其实无论哪一个出来,都能够镇守一方。
但偏偏就是在对待异族的态度上,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一开始,靠着同乡的情谊,“凉州三明”还相对克制,口头上能够理解对方的方针,但心里不能认同罢了。但随着双方的官职轮流交替,最终到了互相攻讦的地步。
段颎指责皇甫规和张奂买通异族,让他们假投降。偏偏无论是羌族、鲜卑、乌桓还是南匈奴,都有着降而复叛的老毛病:被打怕了就投降,张、皇甫两人一旦调离岗位,或者某年冬天天气不好没吃的了,他们就又入关抢掠。反反复复受苦的还是边疆的汉人百姓。
皇甫规和张奂则表示:段颎任性的种族灭绝计划太过烧钱。光是打西羌,前前后后已经投入了几百个亿,这还没有杀尽,除了汉羌之间仇恨更深了之外也没有根本上解决问题啊。而东汉王朝的财政已经快被段颎害惨了,要不怎么连去年前年发给官员的薪水都减了。
而以皇帝和三公为首的中央政府也一直拿不定主意。想要招抚异族的时候就用张奂、皇甫规;看到招而复叛就放段颎出去杀一通;杀到没钱了,就又换上张、皇甫两人。周而复始。导致的结果就是两条道路都没走通。
而段颎和皇甫规都坚信对方的继任会将自己的努力毁于一旦。好不容易杀到对方快灭族了,一招抚,人口又涨起来了;或者,好不容易加恩同化到一半,绞肉机一来,以后谁还敢投降汉朝啊。
如今连相对中立的张奂也加入了这场可悲又可笑的争执中。还真像曹操说的:剑拔弩张。
“阿兄认为,纪明公的铁血手段,威明、然明公的教化之道,哪个更能够解决边疆的纷争呢?”
曹操托着下巴,手肘还靠在几案上:“按照我最初的想法,我是向往霍去病、纪明公那样的功绩的。远击异族,杀敌千万,使戎狄毕生不敢远望中原,这样留名史册是何等威风。但我在然明公麾下学习不到一年,就发现自己的天真了。战争牵一发而动全身,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没有三代明君积累的财富,又怎么支撑得起卫青、霍去病远征匈奴的大战呢?”
“那阿兄如今是认为教化更好吗?”
曹操撇撇嘴:“戎狄言而无信,降而复叛危害百姓。简单的口头上投降我是不认的,想要长久地解决,还是要杀掉首恶,将他们内迁中原,使他们失去赖以生存的草原,再慢慢教化。”
“内迁呀。”阿生将玻璃的茶壶茶杯擦干净,小心放入有软垫的箱子中封好,桌上换成了黑陶果盘和应季水果,“内迁,倒是可以做。”
曹操挑出一个柿子啃了:“阿生有什么高见?”
阿生笑道:“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是有看法。”
“愿闻其详。”
“北方草原,在非常漫长的过去和非常漫长的将来,都是中原王朝最大的痛苦。从三皇五帝的时期就有北狄,后来是匈奴,现在又有乌桓、鲜卑、羌族。我们花费极大的代价打跑了北匈奴,也花费极大代价内迁了南匈奴。但是匈奴没有了,乌桓鲜卑羌族就兴起了。即便现在我们能够灭掉乌桓鲜卑羌族,将来草原上还会诞生新的敌人——”比如金、蒙古、西夏、女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