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沾满黄土的饿殍倒在路边。
运气好的暴尸荒野,运气不好的就被人拖走下锅了。大旱之年什么都缺,只有枯死的柴火不缺。
荀彧四岁,粉嫩嫩的一个小娃娃,好奇地趴在横梁上观察满世界的黄色和褐色。“诶,那里有人。”他伸着食指指向路边枯黄的草丛。草丛里两个精瘦的男子正抬着一具妇女的尸体,鬼鬼祟祟地往灌木丛里跑,被荀彧的声音惊吓到,投过来四道狼一样的眼神。
阿生敢肯定,要不是荀家的牛车旁有二十名身强体壮的护卫,荀彧一定比那个死掉的妇女先下锅。
荀衍连忙将小荀彧从横梁旁抱开,一手捂住他的眼睛:“阿彧不看不看,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荀彧一边踢着小短腿挣扎,一边喊道:“不嘛不嘛,阿生也在看。”
阿生今天没有兴致逗荀彧玩,而是跟坐在车中央主位上的荀爽说话:“我以为今年若继续旱下去就会有饥荒,没想到去年的大减产已经让小民伤筋动骨了。还不到四月,就饿死了这么多人。”
“阿生对于这样的情景有什么看法吗?”荀爽问。
“我这样智慧平庸的人都能够在冬天看出大旱的预兆,而赈济却至今未到,这是朝廷的失职。”阿生板着脸,甚至带上了肃杀之气,“百姓奉养朝廷千日,不就是为了这一时吗?”
荀彧终于从哥哥手里挣脱出来,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阿生:“书上说百姓侍奉君主就像子女侍奉父亲一样。怎么在阿生的嘴里,忠孝也是要有条件的吗?”
“忠孝当然是有条件的。”阿生脱口而出,“人要先活下来,才能讲忠孝。死人要怎么讲忠孝呢?”她突然站起来,指着刚刚两个偷尸体的饥民离去的方向:“阿彧方才所见的,难道不是两个死人抬着一个死人吗?”
小伙伴们都惊悚了,一个个都呆若木鸡地看着她。
“阿生!”荀爽喝止她,“为什么就要这么偏激呢?”
阿生被老师训斥了,没还嘴,慢慢跪坐回原地。随着她坐下,两行泪水就滑了下来:“我一恨自己无力,二恨自己天真。”
“罢罢罢。”荀爽拿学生哭鼻子没办法,“不就是要粮吗?本来同乡遭灾,荀家也不能一分不出。我们家出五千石,就当做朝廷赈济到来之前的应急吧。”
曹褒死在任上,而新的颍川太守还没有到任,天灾下的颍川群龙无首。阿生不得已,只得跟曹炽曹胤等人四处向世家借粮,怎么的也得把场面撑到新太守到任,不然曹褒死都死不安宁。
荀家肯出五千石,绝对是慷慨的。毕竟曹家如今没名没分,这个忙帮了看不到任何收益。再加上世家也同样受灾,虽然不至于挨饿,但存粮的压力加大是一定的。阿生擦擦眼泪:“这五千石算我借的,十年内必定双倍奉还。”
荀爽挥挥手,下令车队往回走。“你去忙吧,有我家出粮在先,再跟别家借粮想来会容易不少。”
阿生也不客套,拿到了荀家仓库批粮食的竹签,就跳下牛车跟着荀家的管事离开了。
荀彧看看六叔,又看看骑马离去的曹生,撅着小嘴不说话。
“阿彧想什么呢?”荀衍逗他。
小豆丁托着下巴:“我什么时候能够像阿生这样厉害就好了。”
有自己的看法,背负自己的责任,敢于立下承诺,都像是大人一样。
第57章 天地无邪
清晨,第一道刺眼的阳光射穿流民营的破草棚,正好射到伍大的眼睛上。
他缩了缩枯瘦的双腿,破麻布衣服因为震动而“扑簌簌”抖落尘土。
“大郎,今日有稀粥吗?”同一个草棚里,响起祖母的声音,沙哑得仿佛是石头和石头摩擦。
因为树皮和干草而饱受折磨的消化系统每一天都在折磨着饥荒里的人们,让他们整晚整晚不得安眠。伍大闭着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跨过躺在地上的父亲的肢体,跌跌撞撞地走入灼热的阳光底下。
时间已经到了秋季,却依旧烈日高悬。
日子一天过得比一天艰难。伍大的小身板麻木地跟在三三两两的流民之后,往着城墙脚下的施粥棚走去。越靠近城墙,流民就越密集,从人类身体上发出的恶臭就越发明显。终于,前面出现了全副武装身材高大的士兵,密密麻麻地守卫着一个宽袖锦服的矮胖男子。
“没有了,没有了。今日没有了。”那名男子嚷道,“乡亲们,府库里也没有粮了。圣上已经下令从邻州调粮,乡亲们还请忍耐一二。今日无粥,但还有从城内井中抽调的一桶井水,给乡亲们解渴。”
伍大“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木碗掉到脚边,滴溜溜转。
现在不是一个月前了。
一个月前,大家还会抱怨朝廷的赈济不如春日里世家大族的联合应急。现在早就已经麻木了。
伍大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过一整个夏季的。他只能睁着无神的眼睛,跪在地上仰望光芒灿烂的蓝色天穹。春季啊,春季多好啊,每天还有一碗稀粥。
他还能记得粥棚旁边竖着的布帛上大大的“曹”字。
曹家的粥棚,是最严格的。每一碗粥都得当场喝完,就算是病得起不来了的老弱,也得背到粥棚旁边喝粥。好在是曹家粥棚里还有医师武夫坐镇,总归是轻易死不了人,也出不了抢食的事情。
他也还记得粥棚前有一块告示。根据曹家那位好看的婢女讲,上面张贴的是各大世家捐粮的数目。第一行就是“颍阴荀氏,五千石”,然后是“谯县曹氏,五千石”。那个时候,他和阿姊阿弟还有思考的余力,掰着手指算了许久五千石有多少,够全家吃多久,够全村吃多久,然而怎么算都算不出来。那个时候,父亲还没有病倒,还能带着他们在粥棚前面叩首谢恩。那个时候,曹家还组织人凿井铺路、收集柴火,日子……还没有那么绝望。
曹家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啊,大约是天子的使者到达之后,他们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伍大摇晃一下,捡起木碗,朝着自家的小草棚走去。近了,更近了,就连汗味和臭味都是熟悉的味道。突然,他看到一个七尺高的人影从低矮的草棚里钻出来。是同村的邻居齐叔。
伍大心头狂跳,也不迷糊了,拼命朝前跑去。等等,齐叔,等等。
祖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升起了火,连带着父亲都醒着。熊熊燃烧的篝火旁边,躺着已经饿死的齐家老幺。小小的身体上赤裸,就是等着下锅的样子。
“齐叔!”伍大扑上去就抱住男子的大腿,“你别捂死我阿弟!他还能活!”
男子的动作顿了顿,松开一只手。果然,他的臂弯里躺着迷迷糊糊的伍二。伍二才两岁多,再加上被饿得头昏眼花,根本摸不清状况,生死一线连个“哼哼”声都没有。
“能活!哈哈!现在这样,谁还能活?不吃肉,谁还能活?”齐姓男子抹了抹眼角,但却只抹下来一把尘土,“我家老幺给了你们,你们家总要给我一个。”
“大郎,回来。”父亲有气无力地喊道。
伍大呆愣愣地跪在地上。天还是那个蓝色的天,太阳还是那个金色的太阳。“齐叔,要不你吃我吧。别吃我阿弟。”
“大郎,回来。”
“我比阿弟大,肉更多。”
“大郎,回来。”
“我……”
突然,一个清爽的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响起:“这位汉子,你若肯有丝毫怜悯之心,就让我用半斗粟换你怀中的小儿吧。”
伍大扭头,看到了一名布衣短褐的年轻人,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但就凭他身体健壮中气十足的模样,也没有饥民敢轻易袭击他。这个时候还能够保持在明显吃饱状态下的人,不是背景深有存粮,就是路子野敢吃人。
姓齐的男子将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遍,才迟疑地接过布袋。伸手往里面搅了搅,经验丰富的农民就发现袋子里装的全是颗粒饱满的新粮,只怕还是当种子的粟呢,这种粮食吃了饱腹远胜干瘪的陈粮。“给。”他说,然后将伍二扔进年轻人怀里。
年轻人二话不说,抱着幼儿就转身离开。看他走的方向上,远处半死不活的树丛后面,似乎停着车队。
伍大望望坐在尘土里跟泥人似的父亲,又望望四周麻木等死的饥民,他突然就魔怔了,攥起一根因为断裂露出锋利断口的木刺,跟着那名干净健壮的年轻人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大郎,回来。”
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没有听见。
年轻人走得快,伍大一个小孩子好不容易才追上他,举起木刺,就往对方的背上扎。年轻人侧身,一个手刀就击在伍大的手腕上。木刺脱手,落在地上扬起矮矮的一层尘土。
“我不吃你阿弟。”他说。
伍大举起左手的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下去。
年轻人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手腕,背身一扭。剧痛袭来,伍大跪到在地上,但他不肯将左拳松开,任凭锋利的石子割破他的指缝。
“拳头里藏石片?好阴险啊,”伍大听见头顶上传来的笑声,“这谁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