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迟给阿生递上水壶,又给孔墨送上机器制造的麻巾:“孔先生,擦擦手。主人说今日有事交代你呢。”
“难道又是新的课本么?”孔墨苦哈哈地说,“电磁之力也太难了些,我需要做点那个什么‘实验’才能理解呀。”
“电磁、热力部分都是我不小心混进去的,你不学也没事……”
“那哪成,路遇宝山而不入……”孔墨瞪眼。
“可是,”阿生带着孔墨洛迟穿过三道门,顺着小桥走到别院中的半人工湖边,“我是想让你造船的。”
“呃,船?”
“是呀,能够航海的大船。不然我为什么让你学浮力和重力呢?还有船帆的受力分解。我对于帆船的结构不甚了解,无法给你图纸,只有大致的理念。要麻烦先生先做模型,在这个小湖里试验了。”
孔墨一点都没有被麻烦了的感觉,反而是兴奋更多些:“主公是要出海找仙山吗?哎呀,造船,主公可就找对人了,我曾与江陵的船工切磋技艺。江陵的造船技艺说是最好,但也不敢轻易说出海!等我造出高速航行的大海船,定能天下闻名!”
“别天下闻名了。”阿生打断他,“我年纪尚小,经受不起盛名。”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湖心的几座高炉模样的遗址出神。匠艾和阿朽都走了,别院的冶炼实验彻底陷入停顿,硫酸的制作工艺还没成熟呢。人手永远都不够用。
“孔先生,我若是……离开谯县,学堂就要靠你维持了。你莫要太随心所欲。”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秋风一样的沉重的寒意,连孔墨都被她的情绪所感染,收敛表情长揖一礼:“诺,必不负所托。”
阿生想要离开谯县。
从内因来说,是她和哥哥都必须接受进一步的教育。能够学到多少知识另说,舆论(察举、清议)控场的年代里人脉和声望非常重要,而神童的名声是最容易刷的一类声望。在士林中有个好名声,有一群同样好名声的基友,是宦官之后打入士人阶层的必经之路。
外因,则是曹家老宅中愈演愈烈的宅斗。胡氏进入了早孕模式,曹嵩又纳了几个小妾,而根据曹操的乳母李氏所说,宅里的孕妇可不止胡氏一个。再加上大房二房的几个叔伯也有妻子姬妾,叽叽喳喳整日家长里短不停歇。
更要命的是,曹德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曹玉偷偷跑别院读书了,那曹德呢?阿生对曹德本身是没有什么恶意的,但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就让她有些反胃了。另一方面,曹操则是一副他跟曹德势不两立的模样,虽然丁氏在的时候他还不太记事,但莫名的就把对曹德的反感给记得牢牢的。
不能同他们耗下去了,曹操的青春期不能在这种环境里度过。
一旦涉及到教育问题,阿生学霸就把不能蝴蝶曹操人生轨迹什么的都抛到脑后去了。反正她也不知道曹操的人生轨迹具体是怎么样的。
“父亲出孝已有十个月,朝廷可有征召的消息?”阿生端坐在曹嵩书桌的前方。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雾给竹简布帛环绕的书房增添了不少雅趣。
曹嵩捻着胡须,道:“钱财使用得当,自然就有合适的职位。再加上有三公之一的种暠举荐,大约也就在这个冬季吧,就会有消息了。只是五侯势力庞大,我先不掌实权居要职比较好。”
“皇帝是不是渐渐开始启用旧日梁党了?”
曹嵩起身从架子上拿下一盘梨,搁到几案上,对阿生道:“你又知道了。吃。”
阿生笑着谢过父亲,然后捧着个大鸭梨一边咬一边听曹嵩讲。什么张奂被任命为中郎将了,估摸着明年再有叛乱他就会外放;什么好朋友张温也再度起复了,不过职位比较低,相当于一夜回到解放前,需要重新奋斗起,这全是背景不够硬啊;再就是不倒翁胡老头终于爬回到九卿的位置上了,太常!
“如今这样,就很好了。不过梁氏旧人想要彻底翻身,还得五侯真正倒了才行。”
曹嵩已经养成了给阿生讲朝政的习惯,整个家中,也就阿生最喜欢听这些,还往往能有独特的见解。
“圣上不喜欢一方独大。因此,欲亡之,先狂之。”
曹嵩拍手道:“正是如此啊。为官小心为上,无论做到多高的职位,都要谨慎谦厚,与人为善。可惜,五侯的家人骤然得势,看不清这一点啊。”
“我今日来找父亲,却不是为了五侯之事。”
“哦?”曹嵩递给女儿第二个梨,“我以为你就是闲得慌,这才讲时政给你听。”
“我想与阿兄外出求学,父亲可有好的去处?”
曹嵩闻言一惊:“你们虽然早慧,非一般稚子可比。但要说游学,还为时尚早吧。时人求学,都要等年满二十行冠礼之后,再不济,也要等到十四岁成童。”
“父亲莫急,请听我说。不是我妄自菲薄,我们家根基浅薄,不如世家。世家子弟,家学渊源,刚开蒙就可以入家学,家中长辈就是宿儒,用《尚书》、《易经》教导幼童。反观我们家,学识最好的是父亲,入过两年太学。但父亲即将为官,于宦官和士人的夹缝中求生存不易,想来是没有时间教导我们的。至于大伯和三叔、四叔,说句难听的,他们恐怕都没有见过完整的经史呢。我和阿兄商议了,整日骑马打猎、或者跟小儿嬉戏,荒废光阴了,将来不过是纨绔子弟,好一些能够凭借武勇和父祖留下的人脉谋得一官半职,但这样对于自身成长又有什么益处呢?”
曹嵩食指敲了敲几案。“我儿好学勤勉,远胜于我啊。按照我朝的规定,达官显贵的后人可以凭借父亲的荫蔽举荐入太学入仕途,因此多的是不识字的茂才和恶待父母的孝廉,与这些歪瓜裂枣相比,我儿将来必定是有出息的。你和你阿兄,还有阿德、阿玉,都是好孩子。”
阿生屏息凝神,没搭话。夸是夸了,实质性的结果呢?
“沛国有藏书的,只有萧县的刘家了,他们虽然是宗室,但待人还算有礼。同乡为邻,也有几分薄面,你觉得如何?”
刘家?阿生想到了那个被曹操欺负得跟个路人甲似的刘诽。她倒不是因为刘诽这个庶子而小看刘家,而是她不想跟刘姓宗室有太多的牵扯。
“我想离沛国稍微再远一些。”
“这又是何意?初次离家,不是近一些更好吗?”曹嵩察觉出不对来,“可是在家中有人待你不好了?”
阿生坐得端端正正,努力让话中不带太强烈的情绪:“我与父亲说一件事。前日里有貌美的婢女偷入阿兄的院子,被阿兄身边的侍卫抓住,告到了母亲面前。母亲训斥了她,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将她从宅邸赶走。”
曹嵩皱眉:“你的意思是?”
“母亲正直良善,是上天赐予我和阿兄的福分。但我听说,即便是君子与人交往,也不能做到朝夕相处而没有矛盾的。母亲有了身孕后敏感多思,我担心再呆下去,反而是伤害了我们和母亲的情谊了。”
曹嵩长叹一声:“我知道了,等我上任离开谯县的时候,我会给你们安排好去处的。”
第45章 至颍川
延熹六年正月,刚刚祭祀完先祖,曹嵩就带着两名嫡子准备启程了。
祖母吴氏还是呆在深深的院落里,庭院中的早梅正在凋零,纷纷扬扬如同雪花一样;而黄色的腊梅开得正艳,仿若绚烂的阳光。
曹嵩在门外叩拜,跟养母告辞。
过了大约十分钟,里头才传出吴氏的声音:“这个安排不像是从前的你能够想到的,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曹嵩涨红了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吴氏也不指望他能接上话,自顾自地隔着门说:“带足人,带足钱财,平安第一。”
曹嵩、曹操、曹生同声回答:“诺。”
吴氏没有露面,胡氏却是一直将他们送到官道旁。
“母亲请回吧。”阿生拱手,“我们不在的时候,母亲还请多保重身体。夏季不要顶着烈日亲自干活,冬春之交要注意保暖。”
曹操也跳下马,跟胡氏说:“母亲安心养胎,等到小弟或是小妹出生的时候,务必给我们写信。信送到别院交给孔先生就是了。谯县妇医堂里有两个祖母的婢女,分别叫王氏和周氏,母亲若是有需要尽管吩咐她们就行。”
谯县的事情都是安排好了的。别院里数量庞大的“二届生”也渐渐能够担当起部分责任了,而曹玉则是跟着从司隶、兖、青、豫来的“三届生”一同入学了。带出了两届孩子后,学堂里的教学、锻炼和生活都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制度。规则一旦开始运作,阿生就可以慢慢抽出精力了。她不可能永远困在学堂里,尝试远程控制是早晚的事。
阿生走得毫无留恋。
从在雒阳建立妇婴堂,到兖州、青州二路救灾,再到派出半数心腹远赴岭南,现在是她离开位于谯县的第一据点。严格说起来每一步都在冒险,但每一步都是顺理成章。目前为止,她的运气一直很好。
庞大的车队渐渐远去,没入远处新草构成的绿色中。
胡氏裹着皮毛披风,一边望一边抹泪:“大郎与二郎对待我一直尊敬。到了这样的地步,倒是让我羞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