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大郎说的,那我家主公也是要面子的呀。学宫和许县是她在中原的根基。”
根本矛盾是曹操和曹生的权力冲突,避无可避。如今能够在一个屋里吵架,已经是双方克制的结果了。否则曹安民在许县被处刑,双方决裂,没打袁绍之前就得先内战一场。
刚好被裹到二曹权力交界带的曹安民如同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他大约也知道这次想太平过去是不可能的了,只能连连哀求。
“我知道错了,我错了。我一定洗心革面,二伯,大伯……祖父,救命啊,我一定好好做人……”
没人听曹安民在说什么。典韦提着刀已经急了,赵奇还有一半刀锋在鞘中,双方目光噼里啪啦打架。赵奇比典韦淡定,是因为他知道解决袁绍前不可能真内讧,但该有的表态还是要有的。
接下来就该是政治交换什么的了,曹操和阿生都摩挲着手指,思量具体的交换条件。
这时候曹德却动了。
没错,那个一直当透明人,就连曹安民都没想起来去求助的曹德,竟然直接从兵器架上拔了一柄剑,一剑捅在自己儿子的肚子上。
血溅当场。
二曹都被惊醒了。老父亲更是一屁股坐到地上:“阿……阿德你……”
曹德抹了把眼泪,没了第一下的气势,他握剑的手都在抖。
曹安民杀猪一般地嚎叫起来。
曹德又砍了第二下,第三下……他第一次杀人,从头到脚抖得跟筛子似的,曹安民这么个被捆着无法逃跑的目标,都中了快十剑了还没断气。
曹家三郎满身血污,一边砍一边流泪,一直到力竭了,曹安民不动了,才停下手。他丢了剑,扑通一声跪倒在血泊里。
“别吵……都别吵了……”曹德的声音哆嗦得厉害,涕泗横流,“我杀了这逆子,你们别……”
秦六上去把了曹安民的颈动脉,然后朝两个上位者摇摇头。
争论中心的牺牲品死了。
赵奇张了张嘴,收刀入鞘。典韦也呆愣愣地退回原位。
“揆平,你这是何苦?”曹操沉声说。曹德,字揆平。当初为了曹德的字,也是引起了老大的家庭风波,最后是曹嵩做主,不用“仲”不用“叔”,取了一个“平”字。太平的平,平凡的平。
曹德“砰砰”磕了两个头:“大兄二兄一心,我们虽然受点挤兑但也能有太平富贵。你们要是争斗,权势动人心,兄弟子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死在这上头。且如今大敌当前,就连跑妻子的娘家避难都不可得。我舍了这一个,也是为了家里的几个能活啊——”
他一边说,一边抖,最后只有抽泣声在屋里盘旋。
曹操敲了敲桌面:“按律,杀人者偿命。子有过,父杀之,减半。判你徙五百里,十年才能回来。”
这回是曹操的人在曹操地盘上犯事,曹操宣判,没毛病。
曹德反应了半天,才慢慢靠脱力的腿站起来:“好,那你们别吵了啊。”
阿生:“给父亲行个礼再去。”
曹德就给老父亲磕了个头,起身还是木愣愣的,只沉浸在他自己的想法里。“二兄,你别跟大兄吵了,大家都知道你过得艰难,大兄也知道。”
阿生看着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于是曹德离开的时候还带着遗憾,一步一回头,一步一个血脚印。
地面上的血开始凝固,表面结了一层血膜。曹嵩这才反应过来,狠狠地一拍大腿:“你们!唉,你们!”他本来保养得很好,这时候却像突然变成了个糟老头子,连脸上的老年斑都清晰了几分。
“你们玩你们,别让我绝后,行不行?啊?”他想抱起曹安民僵硬的尸体,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几个侍卫上来帮他,抬着血淋淋的遗体往外走。曹嵩扭头看两个孩子,他转过身来,众人可以看到他衣襟上一塌糊涂。
“给我留个后。吉利!如意!唉!你们……”老人没等他的孩子们回应,就甩甩袖子,掩着脸跟随尸体离开了。
闹到这个地步,这件事只好草草收场。双方属下一个接一个离开。阿生也站起来,走到门口,曹德离开时的脚印还清晰地印在台阶上,一路向前延伸。
“唉,你说,上位者最后只能孤家寡人吗?”曹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她身后。
“难道不是因为想保护的人越来越多了吗?”
“哈。”曹操露出一个苦笑。
然而他们两个全程都没有掉过一滴泪。君主只为功臣和人才落泪,不哭罪人。
曹安民的死还是成了曹家头顶的乌云。曹节、曹丕、曹彰都风尘仆仆跟来了鄄城,这本是大战前最后一次阖家团圆的聚餐,然而到了晚间老大人曹嵩却没有露面。
孩子们噤若寒蝉,低头吃饭,不敢浪费食物,生怕表现出丁点任性,成了堂兄那样的纨绔子弟。
丁夫人给丈夫和小姑子各倒了碗米酒,活跃气氛道:“都说两句吧,难得聚在一起,给孩子们带个好头。”
曹操端起碗一口干了,开口虽然还是沉重,但有了几分豪情:“我要是死了,一定要简葬。马革裹尸,陪葬这把剑,不封不树。等过个几千年被人挖出来,世人会说一句,曹操虽然不是个好人,但是个好长官,生前死后都没多花一分民脂民膏。”
阿生慢慢抿着酒。“我要是死了,你们把我火化,骨头磨成灰,洒在土里,上面种枣树。万一以后饥荒了,还能摘枣子充饥。这算是我最后一次照拂后人吧。”
夜雨落下。无数前线的战报朝着这座黑夜中的城市而来。亮着灯火的宴厅里传来孩子们低低的抽泣声。
明天,就是各奔东西。曹操会在黄河边迎战袁绍,而阿生将继续北上,从草原南下,攻击袁绍的后背。
第204章 赤山
从鄄城东行, 因大河, 入山东,到达极东之地的威海港, 一共一千五百里。而这一千五百里, 诸葛亮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驿站换马, 全速奔驰,日行近三百里。
饶是诸葛亮会骑马, 但每天颠上三四个时辰也让他觉得骨头架子都散了,大腿内侧更是磨破了皮, 一碰水就火辣辣疼。
更可怕的是, 因他身量没完全长大, 体重轻, 在极速奔驰下好几次差点被甩出去, 都是被个叫季和的侍卫拿软鞭救回来的。跟死神跳舞,可不要太刺激哦!
然而十二岁的小亮只能咬牙坚持着, 毕竟——重伤修养中的曹子也是每天策马三四个时辰,落脚休息的时候还能一边喝药一边看公文。简直不是人!
诸葛亮倒在威海医堂的草席上,抱着自己浮肿的小腿嘤嘤嘤。季和取了瓶银连红花膏过来,试图给这小子敷药。然而诸葛亮多鸡贼啊, 哪里肯让谍部的人服侍自己, 最后还是吕蒙接手了自家小师兄的腿。
药膏清凉, 见效极快。诸葛亮舒服得直哼哼,睁着眼睛看窗外的云。威海的天晴空万里,蓝到剔透, 这么好的天气,是寒流和冻雨席卷下的中原少有的。
早熟的冬小麦已经收割入库,坞堡下的大片田地被撒上了马草和蚕豆的种子,只需要不到一个月,这些麦田就会再次铺满绿意,开出粉色和紫色的小花。到那个时候,莱山中的万亩果林也将丰收,该有数以百计的船只追寻威海的灯塔而来,将山东的苹果运往海外:南岛、沉岛、大连、琉岛,乃至于三韩和交趾。
然而诸葛亮和吕蒙没来得及看那样的盛景。仅仅在威海医馆休整了三个时辰,都没来得及上坞堡,他们就登上了港口的威远号。起锚,扬帆,庞然大物开始在海浪中缓缓移动。
两个半大孩子站在高高的甲板上,俯视港口送行的人群。他们有扛着钉耙的农夫,有背着长弓头缠花布的山民,更有挎着菜篮子的妇人、穿校服的小孩。他们一遍遍用方言重复着同一句话,排天巨浪一般,一直到船开出老远,再看不清港口了,那鼎沸的人声仿佛还响在耳边。
阿生这才拿衣袖拂了拂眼角,转身离开船尾进了船舱。
“他们在说什么?”诸葛亮问季和道。这位虽然没有秦六那么诡异阴森,还是个爱笑的娃娃脸,但谍部各个都该是语言全才。
果不其然季和知道。
“‘为家国死守威海。’”娃娃脸的青年翻译道,“一开始是太史县令说‘将为主公死守威海’,主公答:‘若不能守,可率众乘船北逃,人比土地重要。’
可百姓却不认同,他们说:‘若失了这块土地,就没有了威海人的医堂和学堂,就没有了威海人的海港和田庄,就没了威海人的公道和律法,也就没有了威海人的家国。’”
“所以就变成了‘为家国死守威海’了是吗?”
“是。”
小亮的好奇心获得了满足,拉着师弟跑舱房里找师父。“曹子很高兴?”
阿生的眼角还是红的,不知道是不是熬夜赶路看字熬的。“我是高兴。”她摸摸诸葛亮没有束起的一缕头发,“看到他们,就觉得自己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什么是家国?”
“民心所向,民智所聚,即是家国。”
“许县文风鼎盛,威海富足安乐,哪个才是曹子的家国?”诸葛亮向前倾身,“还是两个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