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分类,横向按照时间顺序,纵向按照职权隶属排。人犯供词另起一类,与官吏所言对照。若有不符,就摘出来,以待求证。”阿生指点他,“你初学,就先假设他们说的都是真话。”
小亮点点头:“我申请让阿蒙来帮忙。”好兄弟,要死一起死。
“如果阿蒙愿意帮你的话。”阿生不置可否,率先落座提笔。孩子们只需要看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对于她来说,任务要更加繁重——透过一个个被加工过的文字,还原事件中每个人的意图,并判断他们的动机是否会危害到她所建立的统治。
纸页翻动,笔杆与砚台碰撞作响,蜡烛逐渐变短,而外头天光已经大亮,日头高悬。
眼瞅着初步的审讯告一段落,阿生开始召见各级官吏,下到某客栈中扮小二的暗哨,上到检部大牢的管事,该敲打的敲打,该勉励的勉励,同时对文书中被模糊的细节进行摸底。
一直到接近午时,分散在地板上的文件才再次被叠成小山,只是上面已经多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其中一些被分发下去用于执行,一些被烧掉,最后剩下整整齐齐的三摞,需要封档。
“主人,歇一会儿吧。”洛迟替阿生端来热腾腾的枸杞茯苓当归汤,“连轴转了六个时辰,铁打的人都扛不住。”
诸葛亮和吕蒙都已经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了,闻言抬头露出一个祈求的表情。年轻人渴睡,但一觉醒来又会是精神抖擞。不像阿生自己,受一次累眼角就长一条皱纹。
“也罢,我睡一会儿。”她接过补汤,一口干了,然后扭头吩咐近卫队,“你们守着这些纸,不能有闪失。”
“诺!”
这一觉睡到红霞漫天,冻雨已经过去,留下丝丝寒风,拍打在人脸上,醒神。阿生带着两个小徒弟,抱着装文件的竹箱,顺着被夕阳染红的台阶拾级而上。
庞大的学宫展露出它重重的青瓦屋顶,安静地伫立在浮动的红光里,仿佛点染红妆的比丘尼。
“我来替主公搬箱子。”赵奇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讨好地凑到阿生跟前。他此时完全看不出酷吏头子的影子了。
阿生也不客气,将竹箱甩给他。去掉了了负担,她终于可以比较从容地与弟子们说话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们觉得是祀更重要,还是戎更重要?”
“曹子建学宫,扬百家,是祀一类的功业……”
“虽然,但是,乱世……”
“戎更重要。”阿生短短四个字打断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
小亮张了张嘴:“对,我就想说这个。”
“历史上只有打下来的王朝,没有靠嘴立国的奇谈。”阿生手撑膝盖,跨上最后一级台阶,“所以当我意识到乱世将起的时候,就亲手打造了三把凶刀。他们是我能在乱世到来之后温文尔雅地讲学的保障。”
师兄弟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去看赵奇。赵奇朝两个孩子眨眨眼。
阿生带他们穿过夕阳中的游廊。“我的门人学徒建立势力,号称九部,实则更多。但刀,只有三把。人主掌握一把半,就能维持统治;臣下掌握超过一把,就会引来杀身之祸。”
阿生带他们跨过倒映晚霞的荷花池。“暴力就是权力。我以暴力铸刀,刀天然就拥有了权力。当其中两把表达共同的愿望时,就算是我也不得不为之妥协。”
诸葛亮凑到阿生身边,小声问:“两把刀,一把是赵太守,还有一把是谁?”挑起惊天大案,试图将鄄城的势力赶出许县的另一人是谁?
“还有一把,就在这里。”
他们站在一座毫无人气的塔楼跟前,匾额上三个规规矩矩的大字:“藏”。
第202章 凶刀
与对外开放的“大图书馆”不同,这座“藏”空旷而阴森。圆形的塔墙就是一个超大型的书柜,一个个格子里锁着密密麻麻的文件箱。而螺旋形的阶梯,沿着墙壁一直盘旋到塔顶,也就是天光洒下的地方。
周围空气干燥而寒冷,但都比不上黑暗中隐约传来的压迫感。
“嗖!”突然,什么东西快速飞来,钉在诸葛亮脚边。诸葛亮条件反射地踉跄一下。“哐当!”那个东西没法真正钉入硬石制成的地面,在维持了两秒斜插的模样后匡然落地。诸葛亮这才看清,那是一根铜制的硬笔,石板地面被笔尖生生打出了一个浅洞,浅洞前后是一只被拦腰碾断的蟋蟀。
“噫——收敛些,有小孩子在呢!”赵奇大声说,然后将装有文件的竹箱往铜柜台上重重一扔。
“这屋子里不留活物。”铜柜台后面有人答道,“啃纸的虫子尤其不留。”
诸葛亮使劲眨了眨眼,适应了藏中昏暗的光线,才得以看清柜台后面的人。这是一个几乎称得上清秀的男人,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而显得有些苍白,偏生他又能和阴影融为一体,仿佛一个漆黑的幽灵一般,着实怪异得很。
赵奇扭头看阿生,见她没有更多表示,于是继续与那人交涉道:“归档。曹安民案。”
“档案室管理员”从抽屉里取出空白的清单和封条,连同笔墨一起推过来。“你只能填检部那一张,别的要主公代劳。”说完,他就又坐回到大铜柜台后面。
柜台上除了一些必需的文具外,就是数目可观的印石。男子随手挑出块黄绿相间的莱州玉,夹着铜笔的手指灵活翻飞,石屑就扑簌簌地往下掉。眨眼间,石头就有了印章的雏形,印章顶上还有印纽,隐约是只禽类。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有人能够在黑暗中完成这么精细的工作。
等到阿生和赵奇填完所有的表格,男子也刚好完成了这枚青玉小印的雕刻工作。
“曹安民案,归档九十三件,共计四百四十一页。确认吗?”疑似管理员的男子清点着竹箱里的文件,同时在某些页面上加盖封印。
“确认。”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管理员”就点完了所有纸张,他取了个铁箱,当面将曹安民案的文件全都锁了进去,贴上封条,放入身后的机关里,按下开关。齿轮带动机关运转,将新铁箱推入墙壁上的某个空格子里。两道小铁闸落下,将这个储物格彻底封死。只剩下小铁闸上的编号“甲辰伍贰”,在塔顶落下的清晖中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充满了严谨的机械美。
诸葛亮将目光从那个铁闸上收回来的时候,“管理员”已经坐回到大铜柜台后面翘起二郎腿,手上掂量着第二块印石。这回是一块奶冻似的长白石,比起前一个小印要更矮胖些。“稍等我一下。”他说。
闻言,一直沉默的阿生就坐到了一个靠墙的铜墩子上,闭目养神。赵奇也乐了,斜靠在大柜台上看男子雕刻。两个半大小子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最后决定顺从自己的内心——看雕刻去。看白色的印石变成白色的小马驹,多有趣啊。
“所有的官署文书,都会在这里存档吗?”诸葛亮突然问。
“不是所有。”男人一心两用,立马就接上了他的问题,“归档有三种,三年、三十年和永久。这里只放永久的。”
“喔噢。那都是大案要案。”
“也可以这么说。”男人似乎是笑了一下,“我平时很寂寞的。可惜这屋子里不能留活物。”
诸葛亮只觉得后背蹿上一股凉气,然而还没细想,就听见男子搁下铜笔:“成了。”他从柜台后面探身出来,将一青一白两方小印分别扔进诸葛亮和吕蒙手中。“算是见面礼。”
印章到了手上才能够看清楚,“诸葛亮印”四个篆书,顶上一只碧绿色的耀武扬威的小公鸡,与吕蒙那只乖乖巧巧的小白马一样传神。
诸葛亮生在辛酉年,属鸡。这本该是一件很贴心的礼物了,但小亮却感觉出不对来。“你怎么知道我的生辰和名字?”他皱起英俊的眉心,突然,一道灵光在他脑海中闪过。“你就是……谍……”
“秦六,我的名字。”男人冰凉的手在阿亮额头上一触即走,“见好就收吧,接下来是大人的时间了。”
他的目光中似乎突然带上了某种神采,越过阿亮和阿蒙,看向那个坐在铜墩子上的人。赵奇识趣地把两个少年往侧面带了带,但多年情谊让他忍不住多了句嘴:“元蜂,你好好说话,主公正在气头上。”
秦元蜂嗓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笑:“这就是你死皮赖脸跟过来的原因?怕我们打起来?”
赵奇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我是疯了才担心你。”
阿生站起,平静地看向秦六因为一年禁闭而重新变得白皙的面孔。“来陪我练练剑,看你身手退步了没有。”
赵奇:“……真打啊?”主公你怎么跟着一起胡闹?
赵奇的小心肝在颤抖,秦六却已经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了两把制式铁剑,扔了一把给阿生。两人丢了剑鞘,走到相对空旷的塔底中心。
阳光透过塔顶的琉璃,在深黑的塔底形成白色碎斑,宛如一地落霜。剑锋清冷,反光如冰。
先动的人是阿生,与大部分人认知不同的是,她起身冲刺的速度非常快。单薄的身躯逼到近前,起手就是一个大开大合的斜劈,直冲秦六的脖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