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端着餐盘低声应诺。
接下来就轮到阿红,她被抽到了第十条,卫生条例,“夏季一日一洗,冬季五日一洗,勤换衣勤洗手,身上不留虫,屋中不留鼠。”
于是,阿红也顺利领到了饭。
轮到阿绿的时候就卡壳了,她运气不好,抽到的是令人难以理解的《新规》第十三条。“消……消防演习……一月两次,如遇火起,以湿布捂住口鼻……然后……然后……”
“去,将《新规》念上三遍再过来。下一个!”
阿绿哭丧着脸,在阿红爱莫能助的目光中面壁读规矩去了。曹操身边的僮仆曹新是今天的执勤。他是个开朗爱笑的性格,冲着阿绿露出一嘴小白牙:“绿姊,又被抓住了呀?”
阿绿:“嗯。还好今天是你,要是赵小狗执勤,那才是要命了。”
农民家庭出身的赵小狗大约是亲眼目睹了哥哥饿死、母亲姐妹被卖的人间惨剧,养成了一副铁面无私又嫉恶如仇的脾气,小小年纪就显露出酷吏的影子来,在东郊别院的下人中格外受人惧怕。
“绿姊,就算我是个好糊弄的,史阿母还管着粥桶呢。咱们还是乖乖做功课吧。我念一句,你念一句。你听好了,《新规》第一条……”
《新规》试行一个月,在饥饿的压力下,大部分人都能完整地背下来了。像阿绿这样的,算是个后进生。
于此同时,曹生和曹操也在屋中吃饭。
因为老家的亲戚要来,牛奶、羊奶都不敢上案。好在阿生找到了新的蛋白质来源:蝗虫。这个月里,她令匠艾做了一个最简陋的楔型手工榨油机,以往年的大豆为原料就可以压出油来。
油炸蝗虫,人间美味。
蝗灾还没有完全结束,向着周边村庄收购就可以弄到足够的蝗虫。曹操还热衷于带着几个少年儿童在自家的田庄中抓蝗虫,不过同样是因为有外人来,他今天不敢出门了,乖乖在屋子里披麻戴孝。
来的是丁家的小舅,看上去却比曹嵩要老一些,进了正堂就往棺材上扑:“可怜小妹,去得怎就这般早!”眼泪鼻涕都糊在了胡须上。
一同来的曹嵩和曹昆劝了半天,才将他劝住。丁小舅接过婢女递过来的帕子擦眼泪,一边擦还一边接着哭:“让我见见我那两个自幼没了母亲的外侄罢。”
洛迟早早地等在灵堂外面了,闻言跪地行礼:“本该让两位小郎君来见客,然尊客来的不巧,正是用餐的时间,怕是要稍待片刻。”
丁小舅挥挥手:“他们小小年纪守孝辛苦,就别移动了。省的连顿安生的午饭都吃不了。我们也不曾用餐,正好一起去吃点。”
洛迟不慌不忙地起身带路:“如此,便请诸位随婢子来。”
曹嵩也是第一次来双胞胎治理后的别院,一路走一路心惊。丁氏手下的人是什么样的德行他还不清楚?俗话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丁氏的陪嫁们要说大奸大恶是没有的,但要说精明强干,更是谈不上。如今在双胞胎手下呆了一个月,纪律井然,行止森严,一路上走过来,连个眼神乱飞的婢女都没有。
丁家相比曹家出身要低,因此丁小舅和常年驻守老家的曹昆反而不太看得清这里面的门道。
“虽说是守孝,但这也太冷清了点。里里外外加起来,连二十个下人都不到。你们曹家不会是亏待嫡子了吧?”
排除护院,服侍的下人当然是不到二十的。阿生把大部分人手撒到农庄、工坊和育婴堂妇医堂里去了。
曹嵩低头看路面:“守孝,清冷才是正理。奴仆成群,是要引人非议的。而且吉利和如意在给阿丁行善积德,派出去不少人手。”
“行善?是施粥吗?”
曹嵩心中得意,在这里卖了个关子:“等下抬棺沿官道出去,你们就能看到了。”
第21章 丁小舅
三名成年人进屋的时候,双胞胎已经站在靠近房门的地方迎接了。
曹操和阿生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丁小舅给抱了个满怀。阿生都可以闻到中年大叔衣襟上的汗味。“你们命苦,还在吃奶的年纪就没了母亲。舅家远在豫州,照顾不到雒阳……不若你们随我回去吧……”
越说越不像话。
曹嵩和曹昆此起彼伏地咳嗽了半天,终于让丁小舅回过神来。他讪讪地放开两个奶娃娃。人家的父亲叔父都在,不可能跟他回老家的,若真让他们在丁家长大,对将来曹操继承家业也是不利的。
情绪稳定下来后,双方见了礼。
丁小舅名叫丁宜,他是小儿子,留在老家守业。上头还有个出仕的哥哥叫丁宫,是如今的交州刺史。交州,就是后世的两广、海南、云南以及缅甸的部分地区,在东汉年间大部分都是蛮荒之地。在大众看来交州刺史在诸刺史中算是吊车尾,但阿生的心头却是一片火热。越是南方越是物种丰富,光是水稻一年三熟这一条,对于战乱缺粮的北方来说就无比重要。而且,交州漫长的海岸线上分布着无数良港,一旦造船业这条分支被点亮了,丰富的物产就可以通过海运源源不断地北上。
趁着丁大舅还在交州任上,赶紧去南方圈地啊!
阿生的思路又飘远了,跪坐在席上发呆,连曹昆的介绍都没有仔细听。他似乎是曹腾哥哥家的孩子,曹嵩的堂哥,扮演的角色跟丁宜类似——不当官,留在老家守业。
“如意、如意?”
阿生从走神中被人叫醒:“啊?”
丁小舅眼泪掉得跟珠串似的:“怎么一副呆傻的模样?听说你母亲故去的时候你就守在旁边,难不成是被吓到了?”
阿生对这个泪腺发达的男子感到无语:“小舅放心,我不曾变傻。”
曹三岁大约也是同样的心情:“小舅放心,阿生和以前一样聪明。”
丁小舅被两个孩子噎了一下,也不见恼,面不改色地打哈哈:“啊,哈哈,啊,呵呵,你们吃的什么?也给我来一份,赶了许久的路,饿了饿了。”
这是哪里来的逗比?!
颜文在屋里服侍,安静得跟个机器人一样,然而效率极其高。五分钟后,屋子里就添了三张桌案。
“啪叽!啪叽!啪叽!”齐齐的三声筷子掉落的声音。
“这……这个是?”曹嵩声音都是抖的。
“蝗虫啊。”曹操说,面不改色地将一只虫子丢进嘴里。
阿生不说话,用行动支持哥哥,也将一只虫子丢进嘴里。
“快吐出来!”曹嵩也顾不上菜里有没有油,是荤油还是素油了,“这种东西怎么能吃?!这是天灾之虫,也不怕遭上天忌讳。”
“哈!忌讳!”曹操将嘴里的蝗虫咬得咯吱咯吱响,关于吃蝗虫一事他早就和妹妹商量好了说辞,“母亲因此而亡,非油烹而食,难消我心头之恨。上天若因此降罚于我,难道是要否认我的孝心吗?”
曹嵩沉默了,他用筷子夹起一只油炸蝗虫,挣扎了半天还是没能下口。终于,他将筷子一扔,叹息道:“我儿性情坚毅,远胜于我啊。”
曹昆也没吃,连连感慨双胞胎孝心可嘉。
只有丁宜,一口一只蝗虫嚼得飞快,囫囵吞枣仿佛猪八戒吃人参果。“小童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吃到一半他就捶桌痛哭,“可恨此虫,害我小妹。”哭完了吃,吃完了继续哭。最后,他将曹嵩和曹昆的份也一并端过来吃了个干净,三个盘子里连个蝗虫腿都没剩下。
阿生和曹操:……他不会是发现蝗虫好吃了吧?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脱线的丁小舅也是个人才。
相比之下,曹昆就显得无趣多了。就阿生观测到的部分来说,他像个典型的出现在红色电影中的封建大家长,至少,是个重男轻女的大家长。在他们说话的半个小时内,曹昆三次试图让乳母把她抱出去,还是小哥哥曹操摆出一副“你赶妹妹走我就要闹了”的架势,他才勉为其难让阿生旁听大人们的餐后对话。
呸呸呸,虽然知道曹昆指挥不动自家的下人,但他的姿态依旧让阿生感觉跟吞了一只苍蝇似的。
她第一次庆幸自己能够投胎成曹嵩的孩子。凡事都是要比较的,跟曹昆比起来,曹嵩简直是个非常开明也非常疼爱她的好爹了。
“既然丁氏会葬已闭,那明日便启程吧。她是横死的——即便是丁二郎在这里我也要说——横死者怨气重,不宜大办丧事。”曹昆的话还没说完,丁小舅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曹嵩连忙开口:“父亲也是这个意思。天气炎热,还是早日入土为安的好。”
盛夏停尸一个多月,尸身都烂了。如果不是曹家财大气粗,香料、双层棺椁、冰块、草木灰石灰泥一起上,放普通人家试试?不提有机物分解滋生的毒气和细菌,光臭味就能让人退避三舍。
阿生每天令人用酒和醋熏洗灵堂。虽然棺材厚实密封性好,还没有明显的异味飘出来,但作为一个对尸体腐败进程了如指掌的医生,她怎么能够放心?
尸体会烂的道理丁宜也懂。他拿袖口擦擦红肿的眼眶,算是默认了曹家的决定。“既然明日就要动身,那有些话现在就得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