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被愤怒的情绪所驱动,他越说越顺畅:“我读过仲华公的《百家论》。‘偏信使人愚昧,思辨方成学问,故凡初学者,不能不晓百家。’这是刻在学宫第一块石碑上的话。可徐州学堂呢?听不到半句《曹法》的言语,更不要说百家的学问了。这难道不是愚民之学吗?不过是要让我们学会顺从罢了。”
女子微微侧头,看向一个官员打扮的人:“是这样吗?”
那名官吏满头大汗:“徐州毕竟是新占,民心不服。本地的大儒不肯来讲学,学官那边,因着刘备还没抓到,也都不肯来……只说让他们多读读五经。”
“好大的架子!学官不肯来,医官呢?是不是也不肯来?”女子冷了脸。
“不不不。医堂却是没有克扣的。”那名官员连声否认,“医者仁心,临时搭个帐子也给看诊,百姓都夸赞呢。”
“呵。拿纸笔来。咳,咳咳。”她转身的时候牵动了伤口,一个站立不稳就朝旁边的妇人身上靠去。妇人连忙搀住她。女子就伏在仆妇肩上咳嗽,她眉心皱到一起,像微微起伏的丘陵。
“主公!”侍卫们急了,七手八脚地把她送回到车上,留下少年一脸懵逼。
这个时候,学堂下课了,加上外面的骚动,中学生们纷纷从屋子里跑出来,甚至连夫子都跟出来看热闹。自然,他们第一眼就看见了手足无措的少年。
“阿亮,你又惹事了。”当即就有眼尖的人喊,“逃课还不够,还冲撞官员。”
夫子也吹胡子瞪眼:“那位是阳都新来的县丞,你做了什么?若是违法乱纪的事,我就只能把你送官了。如今你叔父自个儿都麻烦缠身,可帮不上你。”
老师都表态了,学生们越发幸灾乐祸:
“他总仗着祖上的出身,比我们多读过几本书,就瞧不起人了。”
“瞧不起我们也就罢了,还瞧不起夫子。该。”
“陈家的公子都没有他这么傲,我就说他这样早晚会惹祸的。”
“阿亮,你听同窗一句劝,去给贵人陪个礼,别给你叔父添麻烦。”
……
少年刚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就听到了铺天盖地的谴责声。他叉腰冷笑道:“其一,你们看不惯我,是因为夏虫不知道结冰的季节,燕雀不可以论鸿鹄的高远,不是我的过错。”
“哗啦。”人群中炸开锅。能入中学堂的子弟,怎么会不知道“夏虫不可语冰”和“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的出典,当即被羞辱得面红耳赤,撸袖子的人都有。
“其二!”少年高声盖过人群的喧哗,“我有没有冲撞贵人,可没经过官府宣判。是你们迫不及待地给我定罪,还假言同窗情谊?小人嘴脸!”
“你——你莫要不知好歹。”大约是那名叫陈公子的,鼻子都快被气歪了。
几个同学围住少年,眨眼就推搡起来。虽然少年长得不算瘦小,但毕竟寡不敌众,要不是侍卫们及时将几个孩子拉开,只怕少年要吃亏。
“都干什么干什么?这就是你们徐州的民风吗?”长着络腮胡的侍卫将少年从人堆里拉出来,拍了拍他衣襟上的褶皱,“你,主公有话跟你说。”
那位女主人已经止住了咳嗽,抱着一个铜水壶坐在牛车上。“方才没来得及解答你的疑惑。”她声音更加轻,像一只受伤的翠鸟,“你说的,都是理想的道理。但迄今为止,能够学到百家学问的学堂,不过四处罢了。且徐州还没有完全承认曹氏的统治,乃至连赋税都没有交过一次。若学官一系以‘徐州需要三年驯化才能获得政治地位’向我提出议案,我也无法责备他们。”
这段话中涉及到的政治概念已经超出了中学生的知识范畴,但少年只是睁大眼睛听她说。
女子将手搭在栏杆上:“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所谓最好的教育,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的。从前的黔首没有机会识字,今日的徐州排在其余三州之后,都是政策倾斜的缘故。我奋斗半生,想让每个孩子童年都能够识百家的学问,但至今没能做到,所以我还在路上。也许我这辈子都看不到那一日了,但我有弟子,弟子还有弟子,只要有人愿意去做,那总有一天能够实现的。”
她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疲倦似的合上眼。她身边的妇人拿出好几个包裹的书册,摆到少年眼前。
“这都是百家的学说,主人亲自批注整理的,比市面上能找的所谓古本、孤本都要适合学习。你可以挑走三卷,作为你直言进谏的奖赏。”
第182章 雨季
春雨如酥,淅沥飘落。三月的阳都被笼罩在一片烟雨中。从窗户望出去,远方青郁的山和墨绿的水之上仿佛裹着一层似有似无的白纱。而雨水顺着瓦片滑落,如串珠一般敲打在青石台阶上,打出一首听不厌的曲调。
阿生就倚靠在滴水的窗沿下,望着外头的水汽。她今日没有加帽冠,只用青布将头发一包,看着就是普通农民的发式。
洛迟走过来,给她披上一件外袍。“今日有些倒春寒,主人身体虚弱,还是要当心。”她依旧是那个爱说爱笑的样子,帮阿生披完衣服之后就坐到了旁边一张矮凳上,开始做针线。
“徐州说是富庶,但我看也不过就是太平了几年,饿不死罢了。”洛迟一边行针一边唠叨,“就比如这阳都县城,就跟当初的沓县似的,要破不破的。”
阿生不说话,只偏着头微微笑。
“大连三年没回去了,如今只怕更好看。上次徐荣来信说,主公栽下的白山樱都开了,坞堡之下雪海一般。”洛迟抬头露出一个稍带讨好的笑,“等主公忙完了徐州这个烂摊子,咱们回大连看看好不好?大连中等学堂的学子们可是说了,主公自打建了许县学宫,心就长偏了。”
养伤中的阿生非常好说话:“好。”
“还有交州的五郎,也请主人去养伤呢。南岛采矿,掘出了一个新温泉。流火女君很喜欢,整日泡在南岛不愿意离开。她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了,五郎想请主人拿个章程。”
女儿开蒙,要当件大事来做?这要放在十多年前的东汉,怕是匪夷所思吧。
“阿玉也慢慢地……政治成熟了。”
“谁说不是呢。”洛迟将线头打了个结,然后剪短。布料上已经露出了一条鲤鱼,流光似的红鳞片,虽然小,却很传神。“五郎虽然平庸了些,但还真没出过错。”
阿生的眼珠子动了动,目光从窗外的雨珠上移开了:“他是不是还说了别的?”
“五郎说,若是主人不给提示,他就将流火姐弟几个塞南岛小学堂去和黎族的孩子一起念。五郎说,他是三届生,那时候,同窗都还是名义上的奴隶;如今的学子好歹都是自由民,所学课程也比当年完善不少,南岛学堂师资完备,全国前三,怎么都不算委屈了他们。”洛迟跟阿生学舌道,语中带笑,令人莞尔。
“他说的有道理啊。”阿生抬手,洛迟就会意地放下手里的针线,给她递了个热茶壶。阿生抱着壶喝了一口热水,然后长出一口气:“大连学堂有怨言,南岛学堂从第一掉到了前三,没有怨言吗?”
“南岛学堂的山长是郑公,他的脾气主人也是知道的,最看不起这些学问外的意气之争。不过郑公说了,或者明年,或者后年,他要带着学生来许县交流学习。”
阿生放松地闭上眼:“南岛学堂有郑公,真的就像定海神针一样啊。只要蔡邕和郑玄能够多活几年,我就能够轻松不少啊。相比之下,大连学堂还是缺一位学术开放、人格正直的长者。”
洛迟将布料和针线放入篮子里,然后郑重地站起来。“迟要推举人。”
阿生于是也睁开眼,坐直身体。“请讲。”
“青州人士邴原、王烈和管宁在大连客座讲学已有四年,他们的品格声望都没有问题。是否需要从中选拔祭酒的备选?”
阿生沉默了大约三秒,才慢慢开口:“这三个都是有名气的人。王烈劝盗、管宁割席都是清流之间的典故,但我不喜欢王烈凭人情行事的做派【注1】,管宁隐居避事的倾向太过严重,只怕都不是合适的人选,邴原虽然与管宁并称品格高尚,但他没有具体的事迹,我也不能单凭传言作这么重大的决定啊。”
洛迟拜了一拜:“人事调动是主人的权力。没有举荐了就一定会任用的道理。”
“任命官员不能单听名声,也不能单靠我的偏见。”阿生伸手虚扶了一把,“我会令人调查的。”
举荐的讨论告一段落,洛迟才再度坐下来与阿生说话。
“说到大连学堂,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与主人提。”
阿生喝口水压压惊,然后长叹一声:“你就是见不得我轻松自在。”
“主人若是不爱听,我就不提了。”洛迟回答道,她依旧是轻松地笑着的,但可以明显看出紧张。
“说说吧。”阿生扭头看向窗外,“与我不过是听一个消息,于有些人,却是一生命运的转折点。”
洛迟低下头去缝了两针,才找到开口的声调:“安郎……十四岁了。正月统考的时候考到了大连学堂地质绘图班的分数线,但是……他的背景……学堂给他调剂到文学班……小孩子不服,提出申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