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跟着她娘去地下的这堆东西,至少能养活二十户赵狗那样的农民一辈子。
哭吧,哭这个时代。
阿生的情绪不对,马上就被青伯注意到了。正好这时到了午餐的时间,就有人来通知缯氏将阿生抱到梅园去。
梅园一切如旧。
丁氏是儿媳,曹腾与吴氏不用服丧。所以一切用度还是和以前一样。
阿生不知怎的就松了一口气。在压抑的死亡氛围中,梅园阳光明媚如同一个安稳的避风港。
吉利已经先于她在这里了,他哭得脖子脸都是红的,这个时候正在李氏的帮助下喝水。
阿生让缯氏放自己下来,自己踏着稳定的步子走到桌案后面坐下。午餐全是素的,白面是不要想了,有小米粥喝就算是网开一面了。
“取牛乳来,牛乳不曾杀生。不加糖,不加热,算我们给母亲示哀。”没有蛋白质不行,她和哥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曹腾目光闪了闪,吩咐道:“照小二郎君说的办。”
阿生用红肿的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祖父:“哭多了,需要补盐。我也不求咸盐调味,直接喝淡盐水就可以。”
曹腾挥挥手,表示同意了,接着又叹:“如意还真不像阿丁的孩子。”
“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我和阿兄平安长大,因为丧事损害自己的身体,才是本末倒置。”
吴氏嘴角露出一个微笑:“她比世人看得都明白呢。”
阿生把完全没有味道的午餐吃完,然后将淡盐水一饮而尽。“世人都是厚葬吗?我看母亲的随葬比她生前奢靡数倍不止。”
曹腾回答道:“事死如事生,随葬丰厚,死者才能在地下安泰。”
“又是本末倒置。”阿生冷笑,“活着的时候受尽苦难,死后享福?死都死了,人死如灯灭,有什么福可享?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学《论语》都学到狗肚中去了。”
她的尖酸刻薄让曹腾都惊怒了:“慎言!你不怕传出不孝的名声吗?”
泪水从阿生的面颊上滑落,她倔强地坚持己见:“鬼神之事,本就虚无缥缈。母亲若有灵,现在就将我的杯盏倒置吧。若杯盏不能倒置,那所谓死后在地下享受华服美食,不过是活人编出来欺骗自己的故事。掘开坟墓一看,什么美酒烤肉,什么皮裘绸缎,都只是跟着肉身一起腐烂罢了。”
吴氏大笑:“这个孩子,如果不被打压,就能名垂千古。”
曹腾瞪了吴氏一眼。
“祖父不会也要厚葬吧?厚葬成风,是亡国绝种的危害,胜过苛政。苛政至少有活人受益,而厚葬受益的只有死人。”
“你呀,真是什么话都敢说。”曹腾走到阿生的座位上,抱起她慢慢顺背,“世祖曾下诏,以厚葬为害,推行薄葬。但到如今,厚葬之风反而愈演愈烈。富者因之贫穷,穷者因之破家。”他叹气:“你说得都对,是世人看不破,看破了也不愿信。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阿生在祖父怀里抽鼻子。
吉利茫然地看他们。他是第一次接触“死”这个概念,所以这次讨论的话题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
吴氏难得地参与进曹腾和阿生的谈话,上来就是难题:“然而我家富贵,若让你母亲草席裹身,未免会有人非议你们兄弟不孝。要是让你来安排,你当如何?”
有钱人死了当然是设立基金会啊。
“母亲死于难产,我和阿兄推己及人,当怜悯天下母亲的不易。用本该随葬的财物延请妇医,设丁氏医学堂,广教接生养胎之法,减少世间难产之事。或设立丁氏育婴堂,收养母亲难产而亡的孤儿。如此,既不让铜钱在地下生锈,又可以散播母亲的美名。”
吴氏“嗖”的一下站起来,右臂笔直地指向阿生,抖了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这……这是圣人要出在我家啊。”
第18章 兄有名
就算是曹腾这样的老江湖,也费了好大劲来捋顺自己受到冲击的三观。
祖母吴氏依然站着,祖父曹腾沉默地坐着。阿生却已经将注意力转向了哥哥吉利。跟吉利探讨三观问题已经是阿生的习惯了。
“阿兄,母亲死了,她要被埋在地下,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如果不埋到地下,她就能回来吗?”
“不能。”阿生残忍地说,“你看到了。死了,就是永远睡着了,怎么叫都不会醒了。就像被你踩死的虫子,被厨房杀掉的羊和鸡,那就是死了。”
吉利眼眶就红了:“母亲怎么会像虫子,像羊和鸡呢?”
“人和动物没什么不一样的,都会死。什么都会死的。房子会塌,桌椅会腐朽,鞋子会穿坏,花草树木、飞鸟走兽、器具建筑,就算是天和地,也都有寿命完结的一天。只不过有的寿命长,有的寿命短而已。”
吉利擦擦眼睛:“李家阿母说,人死了有灵魂。母亲的灵魂会一直照看我。”
“阿兄见过母亲的灵魂吗?”
“……没。”
“那阿兄听见过母亲的灵魂说话吗?”
“……”
“那是李家阿母看见了?还是李家阿母听见了?”
“……”
“没看见,没听见,没有味道也无法碰触,那你怎么知道灵魂存在呢?”
吉利:!!!
“有人愿意相信灵魂存在,我也不能改变他们的想法。但我认为,母亲一旦不在了,就只能活在活人的记忆里了。有人记得她,有人称颂她的名字,她就活着。而不是有越多的金银珠宝跟她的尸体一起埋到地下,她就越有可能活着。”
吉利都快忘记难过了。他托着下巴,瞪着大眼睛注视阿生。阿生仿佛能够透过瞳孔看见吉利激烈碰撞的思想火花。
曹腾刚想将吉利从“邪门歪道”中解救出来,就听吉利若有所思地说:“如意是要拿原本陪葬的金银做好事,让更多人称颂母亲的名字,从而让母亲活下去吗?”
阿生补充:“而且要帮助难产的妇人和因难产失去母亲的孤儿,不光要世人记住母亲的名字,还要让世人记住母亲的死因。”
吉利点点头,表示他跟妹妹再度达成一致:“相比李家阿母的说法,我觉得如意说得更有道理。而且,如意不光是为了母亲好,也是为了对那些妇人孤儿好。”
阿生还没有来得及感慨吉利小哥哥的聪慧,就听见门口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声:“巨高有佳儿,三岁便知仁。”循着声音望去,便看到一名穿夏季黄色官服的年轻人,跟着曹嵩一同走进来。从外表上看,他不过二三十岁,不算英俊,但却是带点粗犷的讨人喜欢的长相。
虽然进屋前先声夺人了,客人进屋后依旧要先给曹嵩和吴氏见礼。“晚辈张温问季兴公安,问吴夫人安。”接下来是给吉利与阿生道恼:“两位小郎君请节哀。”
吉利直勾勾地盯着张温的佩剑看,半天没把目光移开。阿生则想得更多些,从称呼到姿态,都显示了这个年轻官员跟曹家关系密切。
“这个是张温,如今的雒阳令。”曹腾照例给阿生介绍官员。
妈呀,首都县令,相当于后世的北京市市长!
又是个实权高官,而且,极有可能是个梁党中坚。
“雒阳令,很厉害吗?”吉利问。
“厉害的。”阿生说,“雒阳,一国心脏,天子之地。雒阳令管雒阳,自然厉害。”
“哈哈哈哈。”张温笑了四声才停下,他后知后觉地回想起自己是来吊丧的,不好意思地给曹嵩行礼。“这便是你家的大郎和二郎?”
丁氏的死并没有给曹嵩带来多么深刻的伤痛,他依旧能平静地给张温介绍:“壮实的是大郎,叫吉利。旁边这个白净的是二郎,叫如意。”
张温就说:“嫡子为母治丧,当用大名。两个字的乳名,没有大事用了也就用了,但像丧葬祭拜这样的大事,再用乳名就不合适了。”
“你说的很是。”曹腾命人给张温倒水,“母亡则当自立。出殡之前得把吉利的大名定下来。”
曹腾略过了阿生。这么明显的提示,曹嵩也想起来了:“二郎是有大名的。单名一个‘生’字,取草木繁盛之意,喻健康长寿。”
阿生:“那我的大名叫做‘曹生’喽?”倒是和前世的名字同音了,真巧。
吉利已经处于“宝宝不开心,宝宝要闹了”的状态中了。“如意有大名,三弟有大名,便是刚刚过世的四弟也有大名的,偏偏就我没有!”他眼泪汪汪看向曹嵩,“吉利也想要有大名。”
“好好好,给你取。”曹嵩用询问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观察费亭侯老夫妇的表情。曹腾和吴氏都微微摇了摇头,表示曹嵩可以自己拿主意。
曹嵩手忙脚乱地翻了半天竹简,最后终于挑出一个字。“屈原《九歌》有云:‘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吉利好动,又喜欢兵刃,就用‘操’字为你命名,怎么样?”
阿生差点一口水喷出来。操?这不是骂人的脏字吗?以后大家叫起小哥哥来一口一个“阿操”,那画面太美她不敢看了。文化壁垒真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