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女争夫,传出去,明蕙不怕丢人,她林家的名声可败坏不起。
明蕙一时却没意会过黛玉之意,旁人却已偷笑起来。
永玙也早厌烦了明蕙之死缠烂打,见黛玉举动,喜得心花怒放,恨不能黛玉立时便下场与明蕙比上一比。只是他却也知道,不能让黛玉背上争夫的名声,强制按耐住,不曾插话,此刻见时机成熟,永玙忙道:“永玙何德何能,敢叫林妹妹争上一争?只是,在下十分渴见林妹妹剑舞风姿,不知可能委屈妹妹一遭,就依此注,比上一比呢?”
永玙话刚说完,南安郡王一席上,霍琼先忍俊不禁,低笑出声。
“好你个孟永玙!你和那林姑娘,算盘珠子打得倒响,一唱一和,可怜那老实郡主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霍琼低声道。
旁边霍霖听见,脸上神色又阴沉了一分。
“人牙子”黛玉听见永玙的话,微微一笑,应道:“世子爷过谦了。既如此,小女子便恭敬不如从命。我若输了,不敢说将世子爷拱手让人,只从此无颜再见便了。”说罢,振衣而起。
黛玉今日着装,半臂配长裙,有束腰,披肩,虽不十分适合跳剑舞,却也凑合。只是,入宫饮宴,她一介女流,自然不能携带佩剑。所谓剑舞,无剑如何能舞?
而入宫饮宴,便是武官也不能佩剑。大内侍卫之宝剑,笨重锋利,又大又长,有黛玉半人之高,拿在手里也不好看。
永玙原有一把随身宝剑,仿鱼肠而做,却又比鱼肠长上尺余,正可做黛玉兵器,却也不在身边。
黛玉还好,永玙想起黛玉没有宝剑,生怕她舞蹈出错,从此两人不复相见,岂不痛煞他了,急得团团乱转。
黛玉见他形貌,噗嗤笑出声来,遥指北边荷池道:“善书者不择笔,我今跳剑舞,手上虽无剑,心中却有剑。还劳世子爷折一柳枝相代。”
“妙哉!意在剑先。虽尚不曾见林姑娘之舞,但听林姑娘之言,世子爷诚不欺人!”霍琼猛地站起身,抚掌赞道。
显而易见,明蕙之舞乃有备而来,无论是衣饰还是乐曲,皆精心准备。相反,黛玉不过兴之所至,随意应战,若再胜出,明蕙实该无话可说。
就连皇帝,也是暗暗点头。旁人看了,自然也跟着附和。
黛玉还没跳舞,气势上便先胜过了明蕙。
在众人鼓掌时刻,永玙已“不辞辛苦”亲自去池边折了垂柳枝条,双手奉给黛玉。
黛玉接过柳枝,看似随意一抖手腕,柳枝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曲折蜿蜒,蛇形如电,眨眼间已上下飞腾了一周天。
且黛玉动作之快,直像是将一根柳枝变成了千万枝。或者是,并非柳枝成了千万枝,而是黛玉乃千手观音,有千只手在挥舞。
在座之人,不乏才高八斗的名仕,也不缺独善风情的艺人,一时间,竟没一个看出来黛玉是如何办到的。
而这,还仅仅只是她的一个起势。
事已至此,就连明蕙,也醒悟她上了奸人大当,可惜悔之晚矣。
“此为灵蛇式。裴将军出征,反其道而行之,料敌机先,打草惊蛇,一先咘之。”黛玉边舞边吟,上场舞的便是剑器舞中最为引人注目、猛厉无比的“裴将军满堂势”。
且黛玉将舞蹈表演与兵法对阵结合,身形快速晃动,满场飞舞之时,兼之讲解排兵布阵之法,敌我进退之势,实乃她之独创。却让观者不仅目悦之,耳闻之,更心思之,越发惊心动魄,引人入胜。
忽而,黛玉持“剑”之手本指向西方,目且随之,众人亦跟着她望向西边。然,黛玉脚步却陡然变化,加快,“咚咚咚”平地连踏,脚法之快,以至重影缤纷,便似凌空虚渡。
观者们脑袋还都面西时,黛玉却疾若电闪般窜至东向御座之下。
“青光”乍闪,柳枝宝剑脱手飞去。剑破长空,伴着尖啸之声,笔直刺向御座上高坐的帝王。
“护驾!”刷拉,旁立大内侍卫们也看入了迷,纷纷抽出宝剑,争相去格那青光宝剑。
噼里叭啦!一阵金铁交鸣之声。一众大内侍卫们的宝剑全击了空,反互相撞击在一起。
“此为声东击西。”大内侍卫们还在迷惘四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时,黛玉却又转回了庭院正当间儿,柳枝还在手中,曼声而吟道。
“先咘后诱,待其阵脚大乱,后顾无暇之时,便可直捣黄——”龙字不便出口,黛玉只做了嘴形,忽然身子原地飞速旋转起来。
乍看去,黛玉之飞旋与明蕙之前所跳霓裳羽衣舞之胡旋,颇为相似。然而。仔细看去,便知二人一者娇媚,一者凌厉;一者诱人,一者夺魄;一为歌女舞,一为将军谋,不可同日而语。
如旋风,似雷霆,柳枝劈空之声,嘶嘶刺耳。大智若愚,大音希声。快至无形,反顿而缓。
黛玉舞到极致时,三面观者,竟皆同时从满天剑影中见着了她粉面。
不再青春少艾,竟然宝相庄严。
“是千手观音,是千手观音!”
“果然菩萨临世!”
“阿弥陀佛,神明显灵,苍天庇佑!”
一时间,众人如被蛊惑,纷纷嚷道。
御座上两位圣人,也是面色大变。
“当——”一声悠扬绵长的磬声传来,忽如压城黑云一朝尽散,月光清辉这才遍洒大地。
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这才恍然原来黛玉舞动之时,竟无音乐伴奏。可是他们耳中明明全是金戈铁马,剑鸣马嘶,种种杀伐之音,如雷贯耳,近在眼前,不禁纷纷揉眼摇头。
半晌,众人眼前迷障才全部散去,定睛再看时,不知何时黛玉已停止了舞蹈,一手捏兰花诀,一手擎柳枝,敛眉垂目,含笑静静站在当间。
虽不是千手观音,却是白衣菩萨,持杨柳枝,雨露遍洒人间。
弯月破云,银河洒落九天,清辉遍洒黛玉周身,如放圣光。
极动到极静,不过转念间。
“阿弥陀佛。裴将军征战,一将功成万骨枯。唯我佛慈悲,见怜苍生,止戈断兵,以为正道。”黛玉口宣佛号,垂眸颔首道。
静。
默。
从天子到百官,
从将军到妇孺,
至尊者至卑者,
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
极致的静默,证道顿悟面前众生皆是平等。
久久,久久不闻人声,不闻虫鸣,黛玉舞罢,竟似连风并云都不动了。
万物皆有所感。
恰好,天公作美。“轰隆——”好大一声雷鸣炸响!
借着雷鸣遮掩,天际数道蛇形闪电凌空下击,瞬间扑面而来。
“啊呀!”人群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走避。
园内大乱。
黛玉却轻移莲步,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走回永玙身边,抿唇低笑,柔柔问道:“如此,可能再见否?”
永玙却听若未闻,猛地绕过黛玉,抓起邻座杜寒清不知何时备好的笔墨纸砚,就着眼底杯盘狼藉的桌面,挥毫泼墨,一口气便写下了草圣张旭的《肚痛帖》。
“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冷哉。”
贴既书罢,永玙不顾天上电闪雷鸣,眼见暴雨将至,两手高举起自个儿墨宝,任凭适才纵情掷笔时,墨水淋漓染了他一手一身,状若癫狂,大声疾呼道:“痛快!痛快!我之肚痛不堪,非冷哉!非冷哉!实快意难尽,豪情、欲破腹而出!痛!痛!痛!痛煞我哉!”
…………………
好一会儿,雷鸣电闪才止,大雨终于未至。
四散趋避人群再度归座,只仍无人言语。
明蕙埋头坐在最后,脑袋低垂,几乎埋入桌下。适才黛玉一场剑舞,她最先看入了迷。一忽儿当自己是百战将军,一忽儿又变成草丛间被打尾巴的细蛇,一忽儿化作嚎哭弱女,一忽儿转为慈目飞仙,一忽儿天上一忽儿地下,转眼成败,早失了本心。待雷鸣来时,她竟不顾仪态,直接钻进饭桌底下,霓裳带泥,粉面尽灰。
岂止是输,简直一败涂地,从此再不敢在人前起舞。
“出神入化!出神入化!原来这才是剑舞!感应天地,有鬼哭神嚎之力!”却是皇后娘娘最先回身,忍不住站起身,拍掌大赞道。
“皇后娘娘谬赞,臣女愧不敢当。雕虫小技,反倒在圣人面前卖弄,只求不污了圣目。且夏日雷雨多发,不过巧合罢了。”黛玉自谦答道。
“非也非也!”皇后娘娘固执摇头道:“若是普通雷雨,如何能惊动陛下、本宫并文武百官?实在是玉儿你之剑舞,因时随份,感应天地,正合四时万物之理,方有此异象。陛下可觉然否?”
皇帝被皇后娘娘点名追问,至此方彻底回神,亦点头赞道:“不错。林海之女此剑舞确实不坠公孙大娘之名声。先人风采只可追忆,但是依朕看来,此女之剑舞,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小小女子,胸中便有此丘壑,男儿该当汗颜。”
至此胜败一目了然,比舞结局已有定论。
众人却还心有所感,又聆圣训,纷纷停杯投箸不能食。只有林如海并应妙阳还好些,毕竟曾经见过,尚能把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