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先亲自夹了一块文火慢炖的细滑燕窝到皇帝碗中,亲眼见他吃了,才略略挑了些青菜用了。
黛玉却不能似皇后娘娘这般文雅。今日折腾了这许多时候,她只得清茶沾唇,许久不曾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五脏庙里大唱起了空城计。若是再不拿着龙肝凤髓、九头鸟枕头芯祭一祭,怕不得当众丢丑。
应妙阳也不是做作的人,大方下筷子,一面不迭给林如海布菜,一面指着各式菜色讲解给迎春并黛玉知道。
“哎,你们看这道菜,它名叫‘秦淮八艳’,据说是南边儿的名厨仿着江南美人儿做的。说什么入口即化,肤如凝脂。你俩快尝尝。”应妙阳大力推荐道。
不止是黛玉、迎春,就连林如海也被这菜名和卖相吸引住了,从善如流,跟着下了筷子。
“果然名不虚传!”林如海夹起一片切得薄如蝉翼,色泽粉嫩的肉片,放进嘴里,细细品过。肉片回香甘甜,入口即化,竟不是食肉滋味。且又软又嫩,舌尖触之,似游鱼滑过,滑不溜手,确实可称肤如凝脂,忍不住赞道。
黛玉和迎春也是点头附和。
应妙阳左右看了,见三人确实都已将肉吃进了肚里,忽然又道:“其实这菜虽好吃,配着这名字细想起来,反倒怪慎人的。”
三人不解,一致看着应妙阳。
应妙阳弯唇一笑,向着迎春和黛玉勾了勾手指。两个小脑袋便主动送上门来。
只听应妙阳低声道,“这不是吃人肉吗?”
“噗——”迎春带头,将口中含着,尚不及咽下的肉片一口吐了出来。
黛玉也想照做,奈何她吃得急了些,八艳之肉全进了肚,吐也没得吐,只能苦哈哈一张脸,对着应妙阳生气。
应妙阳则哈哈大笑起来。
林如海没听见应妙阳言语,傻愣愣左看右看,不明所以。
倒是邻座的杜寒清听见这边这般热闹,忍不住偷觑了好几眼。
迎春与应妙阳不熟,还当她所言都是真的,越想越觉得在理,五内如煎,不仅食不下咽,简直还要呕吐,当场大不敬起来。
黛玉见迎春面露痛苦之色,知她是当了真,赶忙说道:“二姐姐,你快别听郡主瞎说,她定是逗我们顽的。这菜名呀,八成是叫秦淮八珍,而非秦淮八艳,与人肉更没关系。你看她既这般说,自己却还吃得那样欢,可见八成这菜都不是肉菜,当是素宴。”
“哈哈,知我者玉儿也!”应妙阳笑道,“这菜确实乃一道素菜,是八珍而非八艳。菜都是好菜,酒却大有名堂。你二人可敢喝吗?”
林如海在旁听见,这才知道他的小娇妻又在使坏,右手偷偷钻入桌子底下,轻车熟路找准应妙阳纤腰上一处软肉,两指微微使力,轻轻一拧。
“哎呀——”应妙阳腰上那处软肉最是怕痒不过。床笫之间,林如海每次“不小心”碰到那里,她总要酥、麻半日。这回儿被人恶意在那处使力,应妙阳只觉得一股又麻又痒的感觉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半边身子顿时瘫软如泥,再动不得。
应妙阳情不自禁轻噫出声,身子几乎歪倒进林如海怀里,扭头去望那始作俑者。
林如海却装作一本正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模样,又夹了一块八艳之肉放进嘴里,大嚼特嚼。
“死相!”应妙阳低啐一声,索性整个人歪靠在林如海身边,低头吃吃地笑。
不提黛玉这桌如何风、月、情、浓,却说,总是东边日出西边雨。
左方队末,明蕙郡主并宜兰长公主这桌却是阴云密布,愁云惨雾,几乎鬼哭狼嚎,不像七夕却似中元。
首先便是明蕙,黄澄澄一张脸,额间老大一个包,用纱布缠了,却嫌难看,只得戴了帷帽遮住。
其次,便是宜兰长公主,她出身尊贵,从来饮宴都是高坐主位,哪里受过这等蔑视,和一群五六品小官并没落户挤在一处,没得儿污了她公主清气。
连带着驸马老爷,本是来凑趣听曲赏月鉴美的,却得对着一大一小两张臭脸,好好的清风明月全付了流水,只得独饮闷酒。没几杯下肚,竟已有醉相。
眼见众人酒足饭饱,便有人提议,賽诗献舞,让各家子弟一展所长,也是寻情雅趣。
帝后自然允准。
如此便是百花定情宴之始。
黛玉还不知情,只见席间许多少男少女都起身离席,应妙阳推了推她道:“还不仔细着些!不然当心你家玙哥哥被旁人勾走了!”
黛玉心知永玙绝不是那种人,却忍不住抬头望去。
果见不少少女都已隐隐围在永玙那一席之前,且各个手捧宫花,神态娇羞。
黛玉这才想起来,她竟不曾备着宫花,忙看向迎春。
迎春含羞低头,也从袖里摸出一朵鹅黄色迎春花,松松捧在手心,却并未起身。
黛玉有些慌了,结巴道:“哎呀,我怎么把这茬忘了,我竟不曾带着宫花。”
迎春见状,忙道:“林妹妹莫慌,你要是不嫌弃,且把我这朵拿去如何?”
黛玉连忙摇手道:“那怎么行?这朵迎春花恰和二姐姐闺名,且看它的手艺、用料,分明便是二姐姐亲手做的,如何能便宜了我?再说我,我原也用、用不上宫花。”黛玉嘴上如是说,心里却十分着恼。
原先她不曾想着备宫花,只是因为她深知永玙定有花儿送她。可今日,尤其是在她亲耳听见永玙的誓言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无动于衷,暗恨自己薄情,一味只看着他来付出表情,自己竟丝毫没有作为。
对面,永玙却不知黛玉所思所想,不错眼珠地盯着她。见黛玉忽然由喜转悲,还蹙起了娥眉,以为是黛玉见他身边这般多女子,误认他招蜂引蝶、浮浪油滑,猛地站起身,顾不上之前安排,一把排开面前众人,就要往黛玉身边冲去。
哪知,他才走到半当间儿,斜刺里,横插进一个人来。
来人彩裙飘飘,纱帽低飞,粉香扑鼻,乍看去仙气横溢。
永玙却瞬间连打了三个喷嚏,忙掩住口鼻道:“何人这般粗俗,暴殄天物,竟将忆琴香与红花混用!”
所谓忆琴香却是永玙年少时,亲手为其母贤亲王妃调制的香料。
贤亲王妃在闺阁中时,最擅抚琴,有一曲动京华的美称。贤亲王素喜辞令,尤衷琴曲,便因曾听伊人一曲,彻底死心塌地,苦苦追求多时,终于抱得美人归。
然而贤亲王妃生永玙之时,害了一场大病,产后虚弱偏又失于调养,落了病根,再不宜劳心费神。贤亲王深爱之,从此以后轻易便不许她抚琴。
伯牙子期难逢,琴音不再。
后来,待永玙长大,听了这段过往,又逢王妃生辰之日,便亲手调了此香以为贺礼。
且永玙别具匠心,这忆琴香内,不只是普通香料,还暗蕴调养之物。王妃日日使用,倒把她经年累月遗留下的许多隐患一一疗愈了,倒把个贤亲王妃滋润得赛花骨朵儿,一日艳过一日。由此引得人人追捧,渐成京城一大名香。只是忆琴香所用原料十分贵重,寻常人家轻易不可得。
而红花是活血化瘀之物,兼有堕胎之效。永玙自然不可能在给他母亲配制的香料内掺上红花。且这红花还与忆琴香内好几味原料犯冲,混在一处,便会使原本清新怡人的香味变得古怪难闻。
永玙便是制香的人,甫一闻见,便觉是对牛弹琴,平白糟践了他的香,自然没有好脸色。
那被他当面叫破之人,却是愣在了原地。
她刻意用的这香,且为了这忆琴香还重金从江南请来绣娘,忙活了三个多月,制成这件霓裳羽衣。永玙却看也不看,径直斥她粗俗无趣。又哪里知道,她之所以用红花,还不是因他绝情,以至失了魂,血流不止,太医强用的吗?
旁人却都不知这根底,听见永玙斥责,也觉俗不可耐,纷纷探头张望。
就见到一个白衣女子呆站在当间,正挡着永玙去路。
有心人四下环顾一圈,便认出那白衣女子正是明蕙。
明蕙孤零零站在宴席当中的空地上,顶着众人如锥的目光,面容隐在薄纱之后,看着就在她面前站定的永玙,只觉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永玙本是无心之举,脱口而出,如今见引来众人目光,也觉对这姑娘不起。刚准备说几句话打个圆场,却从眼前人微微拂动的面纱空隙中,看出她竟是明蕙。永玙恼恨她妇人心思、背后作为,背转双手就要从她身边绕过。
明蕙见他要走,一咬牙,忽然双手如分花拂柳,一个起势,竟当着永玙得面前跳起了舞。
不知是否明蕙早有安排,鼓乐队竟适时奏起了明皇之曲。
朗月下,伊人独舞,霓裳飞,清风自起。
纤指扬,众目汇聚。纤腰动,神仙难挡。
忽而,莺啼四起,花瓣纷至。细看去,原是胡裙旋转,銮铃交错。
“叮。”只是一人银筷碰着碗盏发出的声响,却入了众人耳中。
原来,不知何时,舞曲已终。众人沉醉其间,一时竟落针可闻。
明蕙一曲舞罢,咻咻喘气不已,额头伤口被热汗一激,愈发疼得钻心。她却顾不上去擦,着急忙慌从怀里掏出一朵宫花,就要往永玙手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