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她们主仆整日介闭门谢客,一时间风言风语又传出来。都说黛玉小气又贪图名声,刻意让紫鹃出外显摆,却到底舍不得银钱。大家伺候她如许多日子,半点好处也捞不到。
闲话传到雪雁耳里,把她气得够呛,红着眼睛来和黛玉告状。
黛玉却浑不在意,点着她的额头笑话道:“何苦与那等人置气,没的失了你身份。”
雪雁见她唇角含笑,半点不似作伪,和紫鹃对视,均未想到姑娘何时看得这般开了?
黛玉暗想,原先看不开,一来年纪小,二来嘛,心里惦记着宝玉,总觉得舅母不喜自己,下人又编排她十分伤心。
现如今,荣国府于她,是故地旧居,有她爱惜并愿意守候的人,除此无他。若论家,有林如海的地方才是她林黛玉的家。
“咱们在这里到底是客居,再说,前儿不是来人说了父亲乳母李嬷嬷不日进京吗?”黛玉意味深长地瞥了雪雁一眼。
雪雁想起这茬儿,喜形于色。是了是了,李嬷嬷素有脸面,轻易不会离开老爷身边。如今巴巴赶来京城,定是来接姑娘回家的。忆起从前在家里“耀武扬威”的时日,什么拈酸讽刺雪雁再不放在心里。
旁边紫鹃眼神暗了暗,却没逃过黛玉眼睛。
早在托紫鹃送信之前,黛玉就问过紫鹃,可愿意长长久久跟随她?若是她要归家,紫鹃愿不愿意跟她一起走?并明说知道紫鹃是荣国府家生子,家人都在京城,若是不愿意,她自去回禀贾母,绝不让她为难。
紫鹃却态度坚定表明,自打老太太派她来服侍黛玉那日起,她便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
黛玉捂住她的嘴,不许她说晦气话,姐妹含泪相拥。
只是,到底是要离开父母家人并从小长大的地方,紫鹃心底有忧虑,黛玉深知。
“紫鹃,你待我如何,我心里清楚,我怎么想的你也明白。我把你当姐姐看待,只要你不嫌弃,最起码大丫鬟的身份谁也动不了。且我们还会回来的,林侯府的宅子不会永远闲置。”黛玉直视紫鹃道。
紫鹃粉面微红。她怎么会不信任黛玉呢?别人不了解黛玉,她却清楚——姑娘的秉性是你但凡予她三分好,她必承你十分情。
主仆三人正在说话,贾母那边来人请说李妈妈等人到了。黛玉等人慌忙赶去贾母房中。
到时,屋里已坐满人。贾母、宝玉,邢王二位夫人并薛姨妈母女,李纨、凤姐连带三春姐妹,挤挤挨挨坐在一处。反倒是黛玉最后得信。
“为迎父亲乳母,劳动各位长辈大驾,黛玉哪里受得起。”黛玉团团给众人行礼。
大家含笑应了,纷纷打趣她。
贾母更是揽过她,刮着她鼻尖笑道:“李嬷嬷乃你父亲乳母,哪里是普通下人?论起来,她倒与我平辈!”
“可不敢应国公夫人谬赞!老奴不过有幸服侍老爷些许时候,却得老爷一生照料,已是感激不尽,又怎应得起老太太这份尊荣?”一道沉静的语声传来。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位身穿素色衣裳,不施脂粉,圆盘脸柳叶眉,面容端宁、气度娴雅,满头乌发仅以一根银钗盘起的中年妇人含笑走进。
“林家老仆李氏请国公夫人安,请各位太太、奶奶、姑娘们安。”来人躬身行礼,礼仪合矩,不卑不亢。
原来这气度不凡的中年妇人正是林如海乳母李妈妈。
贾母原也没想到一个乳母竟有这等气度,愣了一愣,才叫鸳鸯赐座。
黛玉自然认得李妈妈,早从贾母怀里跳出,小碎步奔到她面前,雀跃唤道:“嬷嬷,您终于来了,玉儿好想您呀!”
李妈妈看见黛玉娇怯不胜模样,想起这几日打听来的情况,心里别提多心疼了,顾不得主仆有别,拉住黛玉双手,从头到脚来来回回打量。
“叫姑娘您——”受苦了三字,李妈妈忍了又忍才没说出口。
两人这边厢执手相看泪眼切切低语,另一头,站在王夫人背后的周瑞家的却吓得两股战战。眼前这人岂不正是前两日与她在酒楼中饮茶吃酒浑说胡话的林府管事婆子吗?
“林府管事婆子,林府管事婆子……”周瑞家的在心里喃喃数遍,这才醒悟坏了事,合着竟着了这老婆子的道。
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周瑞家的闭眼在心底默祷老天保佑。
那头,李妈妈仍躬身站立,并不坐下,双手握着黛玉手腕。见她腕上仍是那对当年进京时林如海命人给她置办的白玉镯子,眼眉微挑,含笑道:“俺们老爷思念姑娘心切,又迟迟不见姑娘家书,来送节礼的小厮也说并没见着姑娘。”
李妈妈说到这里,顿了顿,又道:“老爷想着他在外为官,多年不曾拜见老太太,又逢水路上运来许多稀罕物事,特特嘱咐老奴送来,权当让老太太多个赏玩的,也是尽老爷一份孝心。”
说着挥手让同来的粗壮仆妇们搬进来好几大箱礼物。
李妈妈亲自分送,什么玛瑙手串、白玉如意自然是送贾母的。邢夫人看得眼热,等到自己接了一座纯金的小金佛,更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王夫人见她的礼物和邢夫人一般无二,心底略有不快。
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竟有五六套完整的头面,按着身份、脾性分送李纨、凤姐和三春姐妹。
李纨守寡多年,不曾收过礼物,今日得此重礼,几乎不能自持。
凤姐是个眼界高的,不过真金白银到手,自是高兴,嘴儿跟摸了蜜似的连声感谢姑父。
三春姐妹更是受宠若惊,她们月钱才几何?全套见客头面——迎春和探春对视,不约而同向李妈妈行礼致谢。
只有惜春,小小年纪,不为炫目的首饰动心,从容自若。
却唯独少了宝钗的。
宝玉向来口快,忙道:“嬷嬷可是漏了宝姐姐的?”
李妈妈仿佛这才注意到薛姨妈并宝钗母女似的,忙一拍脑袋,“瞧我,竟没看见这样一位天仙也似的姑娘!”赶忙挥手又让人送上一副头面。虽然比三春姐妹的差些,也颇拿得出手。
宝钗还要拒绝,贾母开口道:“是你林妹妹家人心意,你且收着。”宝钗依言收下。
宝玉跟做了大事一般,又问:“嬷嬷给大家都有礼物,不知可有林妹妹的?”其实,这会儿宝玉还没收到礼物,他却全不记得自己,心里只有姐姐妹妹。
李妈妈笑道:“如何能少了俺们姑娘?便是宝二爷您那一份,老奴原以为您在外院,故而和琏二爷那份放到了一处,宝二爷您且莫怪。”
李妈妈这话另有深意,言外之意是宝玉年岁渐长,不该再在内院厮混。
“这有什么?倒是林妹妹的礼物是哪样?嬷嬷且拿出来让我们瞧瞧!”宝玉却浑然未觉追问道。
李妈妈低头看着黛玉手腕道:“姑娘真孝顺,想来这对玉镯还是您当初上京时老爷置办那对吧!老奴记着今年开春姑娘生辰,老爷特地命人用上好红玉打了一对玉镯,送来京城给姑娘做生辰礼,怎地不见姑娘戴上?”
黛玉闻言,摇了摇头,“什么红玉镯,我并不曾见过。”
“这便奇了,当时那对玉镯是老奴亲手放进盒子里,包好交给小厮的。上京送礼的小厮也是家生子,亲口回禀说寿礼送到了府上,还有府里回帖,断不会假。”李妈妈故作不解道。
贾母不着痕迹瞟了凤姐并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雷打不动,面不改色。凤姐暗暗低了头。
邢夫人冷哼一声,惹得贾母侧目,赶忙噤声。
在座的人也都明白了,定是王夫人和凤姐私自吞没了林府送来的礼物,丝毫不曾告知黛玉。
只有宝玉还浑浑噩噩,见李妈妈说了半晌也没提究竟送了黛玉什么礼物,也从贾母怀里脱出,挨到黛玉身边仰着头问:“嬷嬷到底给林妹妹带了什么好东西?”
李妈妈没想到这衔玉而生的哥儿竟是个痴的,只得回答:“原是与那对红玉镯相配的一套头面,如今缺了一件,到底不美。且等老奴回禀老爷,给姑娘再寻一套更好的。”
如此,这件事也算揭过。
李妈妈主动恭维起贾母保养得宜,形容体态看去再年轻不过。
“只是可怜我家老爷,盐政公务繁忙,呕心沥血,案牍劳形。太太去得又早,没个贴心的人照料兼且思念姑娘,如今,如今——”李妈妈说着脸上现出哀容。
“可是父亲身体不好?”黛玉急问出口。适才她悄悄询问李妈妈,父亲身体如何?李妈妈还说并无大碍,怎地现下又这般说。
却是黛玉关心则乱。
贾母也关切追问:“如海素来稳重,怎地也不知爱惜自己身体?可请了名医?用着什么药?是伤了元气还是——”
李妈妈唉声叹气道:“自然请了名医,药也总是吃着,只是不见好。老爷越发显瘦,咳喘不停,近来痰里竟带了,带了血丝。”
“啊!”黛玉惊呼出声,站立不稳,向后退了一步,正被紫鹃接在怀里。
“姑娘可还好?”李妈妈看着黛玉惨白白一张脸,不知是被她吓住,只以为黛玉是久病拖累,心底更气,拽过雪雁便问:“姑娘身子怎么这般弱?这些年,都吃了什么东西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