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妈却会错了意,以为紫鹃一心护着荣国府,便不再多言,随便找个由头,要支开紫鹃。
黛玉却看得分明,不想紫鹃难做,便吩咐她去贾母院里小厨房点些姑苏家常菜。
紫鹃领命离去。
黛玉回头看见李妈妈眼神,解释道:“嬷嬷不要误会,紫鹃待我再忠心不过,我此番归家是定要带着她的。”
李妈妈见黛玉如此说,方收敛神色,满怀心疼言道:“可怜姑娘在这里受了这么多委屈,叫老爷知道了不知该伤心成什么样子!适才老奴有心提起接姑娘回家的事,姑娘怎地不让我说?”
黛玉亲自捧了热茶过来,轻声道:“嬷嬷今日连番作为,已帮玉儿出了气。这里到底是国公府,是母亲的娘家。且外祖母待我亦是真心。母亲教我,做人应知恩图报。以前的事就听外祖母的,既往不咎吧!”
“而且,这府里的人最是要面子。您刚才若是硬声硬气说出接我回家的话,前因后果放在一处,岂不是在当面指责外祖母等人怠慢了我?”黛玉细细分说。
李妈妈何尝不知道,她若直接说明便是正面驳荣国府的面子,只是,“我的亲亲姑娘呀,您可知道您进京这些年,老爷逢年过节,三不五时送了多少礼来?就那些节礼单子,摞起来都有半人高!可是老奴看姑娘您房里的摆设,哪里有一件是从南边来的?”
“老爷早就说了,您虽然一人在京城,却也不能受半点委屈。就连您的四季衣裳、脂粉鞋袜都是请名家做好后派人巴巴送到京城的。就拿今天老奴送的那些头面来说,不知道老爷派人给您送来了多少套!可如今老奴看着,您,怕是连一样儿都没见过吧!”李妈妈越说越是不忿。
“竟有这等事?”雪雁在旁边听了半晌,至此再忍不住插话。“亏得她们还有脸说什么我们吃喝嚼用全仰赖贾家!平日里我按例去领人参养荣丸,还总被说近来材料价格昂贵,药房里的人暂时做不出来,十回倒有六七回是空手而归。”雪雁气鼓鼓道。
李妈妈啐道:“呸,那人参养荣丸又是什么好东西?搁咱们家里,看都不稀得看一眼。可怜姑娘,想吃竟吃不上!姑娘听老奴一句,再莫想着给他荣国府留什么面子,老奴启程前,老爷有嘱咐,实在不行,哪怕撕破脸也要立时接姑娘回去!”
“就是,姑娘,咱们这便走吧!”雪雁也从旁劝道。
黛玉眼看两人都气成了乌眼鸡,却扑哧一声笑了。
李妈妈和雪雁面面相觑。
黛玉一手一个拉住李妈妈和雪雁,柔声道:“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二舅母心思竟这般重,私下里吞没父亲送来的银钱礼物不说,还放纵下人克扣我的用度并随意编排。如今想来,那些人到处乱嚼舌根,并不是因着我不好,只不过是奉命而为罢了。如此一想,我心里反倒敞亮了。二舅母短视、心窄,我们知道了,记在心里便是。何苦要因为二舅母一个人而伤了外祖母的心,绝了父亲与岳家的情分呢?”
“再说孝乃人立之根本。父亲乃巡盐御史,身居高位,若是传出与岳家不睦的消息,终是不好。我为人女,不能为父亲分忧也罢,怎能再给父亲增添烦恼?嬷嬷和雪雁,你们都请安心。我既写了信给父亲,如何归家我已有打算。你们且听我的,如此这般就好。”黛玉拉着两人,细细吩咐。
李妈妈不断点头,连声道:“还是姑娘心思缜密,法子周全。老奴这里还有老爷亲笔书信一封……”
等到紫鹃传完菜回来,竟见黛玉伏在李妈妈怀里无声抽噎,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是怎么来着?”紫鹃大惊,她不过离开一会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偏偏雪雁也只是在一边抹眼泪,并不答她话。
紫鹃见黛玉脸上都是泪水,因着抽噎小脸憋得通红,生怕她又像前些日子似的痛厥过去,急的了不得,拔腿就要往外跑。
黛玉忙哑着声音唤她:“紫鹃,紫鹃你别去!外祖母累着了,这会儿刚歇下,你、你……”后面的话,竟泣不成声。
“都到这时候了,姑娘您还不顾着自己的身子?”紫鹃急道。
“这是怎么了?”门口忽然传来凤姐的问话声。
原来从贾母房里离开后,王夫人就把凤姐叫进了房里,寒着脸嘱咐她去库房里收拾收拾,挑几样林如海送来的礼物给黛玉拿去,尤其是那对红玉手镯。
凤姐询问王夫人该做何说辞?
王夫人只闭着眼,没好气道:“你如今管着家,这点小事你都处理不好吗?”吓得凤姐赶忙告退。
凤姐前脚刚走,周瑞家的扑通跪倒在王夫人面前,急忙分辩道:“回太太话,都是奴婢不好,竟上了那林家老刁奴的当!”
王夫人这才撩开眼皮,看她一眼,“你且慢慢说。”
待周瑞家的挑挑拣拣、添油加醋地将她如何赴约吃酒并在李妈妈引诱下说出黛玉小性儿并颦颦的话后,王夫人“啪”地摔了茶盏。
“好一个刁奴!竟把心思动到了主子头上!她再怎么说也是姓林的,我倒不信,她还能长住在这里不走了?她家姑娘早晚还不是得任由我拿捏?”王夫人双眼直欲喷出火来。
自打她哥哥王子腾一路高升,做到九省巡检,她女儿元春又成了皇后宫中有头有脸的女官,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窝囊气!
这边厢,王夫人还在思量着怎么给李妈妈并黛玉难堪。屋外,金钏隔着门扉焦急唤道:“太太,不知老太太那里出了什么事,二爷哭闹不休,您还是快去看看吧!”
“什么?”王夫人本来听着是贾母院里有事,还有些懒怠不想动,一听是宝玉在哭,慌忙起身。
等王夫人赶到贾母院中,大老远便听见宝玉哭得撕心裂肺。
凤姐站在门口迎候,旁边平儿手里还抱着一大捧首饰盒子,可不正是林如海送来的节礼吗?
王夫人误以为是归还节礼出了岔子,拿眼狠狠去剜凤姐,意思是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凤姐连忙摇头,示意并非如此。
王夫人一头雾水,撞进屋里就见贾母歪在榻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封信。黛玉跪在她面前,低声不知说些什么。只有宝玉正呼天抢地,唬的王夫人抱住宝玉就是一通猛劝,“我的心肝肉儿,你这又是怎么了?”
“太太,太太,您,您快劝劝林妹妹,她、她竟要跟李嬷嬷回家。”宝玉断断续续道。
“回家?”王夫人扭头去望黛玉并贾母。
黛玉垂头不语,只是肩膀不时耸动,让人知道她在伤心哭泣。
旁边,紫鹃、雪雁都是满面珠泪,就连“不可一世”的李妈妈也是双眼通红。
贾母长叹口气,“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老天爷先带走了我的敏儿,如今竟连如海也不放过吗?”
王夫人还是不明就里,回头去看凤姐,要她说个分明。
凤姐只得低声道:“适才我去给林妹妹送东西,却见林妹妹和李妈妈在屋里抱头痛哭。我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原来,原来林姑父身子竟,竟——”
黛玉听着凤姐的话,越发难过,似是再也坚持不住,身子一软,向一旁栽倒。
宝玉不顾自己哭得不成,扑过去接住黛玉,又是好一通嚎。
王夫人听得气恼,暗恨宝玉不像话,又不是他死了——,咬咬牙,到底没想下去。“竟如何?都这时候了你还卖什么关子?”王夫人怒形于色道。
凤姐看着黛玉惨白一张脸,心下不忍,再压低了声道:“竟大不好。”
大不好与不大好,区别海了去。
“不是说只是咳血吗?”王夫人问道。
此刻黛玉却像是哭够了,仰起脸,攀住贾母膝盖道:“外祖母也看了父亲的亲笔信。黛玉不孝,让父亲病中仍这般挂念。劳心伤神,病如何能好?李妈妈不通医理,只知道父亲越发消瘦,近日咳痰里带了血丝。可是外孙女读过医书,最是知道人全凭精血哺育。看父亲信中自述,竟离膏肓境地不远。若,若再无人贴身照料,延请名医细心诊治,怕是怕是……”
原来林如海怕李妈妈寻不着由头接黛玉归家,早已写好一封声情并茂的家书嘱她带来。信上旁敲侧击暗示自己久病,又兼思念爱女成疾,希望黛玉早日回家,得享天伦。
恰和黛玉的打算不谋而合。等到黛玉见了信,七分真三分假,欲语还休好一场哭闹。如此这般下来,若再有人不许她回家,岂不是有悖人伦纲常?
果然,贾母见黛玉说一句便点一下头。林如海是她和贾代善亲自给贾敏选的夫婿,自然万分满意。如今再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怎能不满心凄苦?
“黛玉无能,但是病榻前伺候的活儿料想不会有人能比我更尽心。幸好,父亲如今自觉病体沉重,已然用心调养,若能再得女儿承欢膝下,心境开阔,于病情定大有益处。”
“黛玉斗胆,请求外祖母允准,立即启程归家!”黛玉斩钉截铁道。
她都说到了这份上,贾母哪里还能不答应,点头不叠。
黛玉见状,转头看向宝玉,见他仍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补充道:“待父亲痊愈之后,黛玉定与父亲一同入京看望外祖母。”